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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推門出去,蘇蘇穿紅色,站在堂中,像是替我們做廣告。

  看到我,她一怔,堆上笑,「你還沒有走?」

  「你在移民局辦公?這麼關心我的行蹤。」

  「我知道你的感覺。」當然,蘇蘇也已聽說。

  「你永遠不會知道。」

  「我確實知道,前年夏天,我在你的鞋裡,同一情況。」

  我看住她。

  「我警告過你,你贏不了。對,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夢,同她們相處過之後,我已把養兒育女的念頭全拋在腦後。」

  我不予置評,面孔呆木。

  「對,你看我買了多少東西,有無八折?」

  我看一看,光是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就有三盞,此外瓶瓶罐罐無數。

  「當然可以,」我問,「買這麼多,上倉?」

  「我要結婚了。」

  啊。

  「怎麼,不相信。」

  「恭喜恭喜。」

  她掏出支票簿子,攤開來,滿以為她問銀碼,誰知她卻說:「我對婚姻的看法是兩樣的。」

  我等待她的下文。

  「不過是另一種生活方式,何必恭喜。」

  「新的開始總是好的。」

  她想一想,「也是,或許更差,但不知道,無知就無痛。」

  「我們是否認識該位幸運的先生?」

  「不,」她嘴角又恢復那種調皮狡黠,「幸虧不,他是一個陌生人、神秘客,他認識的我,是真正的我,不是你們嘴裡的蘇倩麗。」

  也許我們口中的蘇倩麗只有更可愛,但她決不肯冒這個險。

  她大筆一揮,簽發支票。

  「我們替你送去。」

  她放下地址,「二十四小時有人收貨。」

  「蘇蘇,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她說,「可惜時間不巧,你心中另外有人,否則可能有進一步發展。」

  蘇倩麗總不忘調戲我。

  「振作一點,施氏夫婦是高手,能夠做到你這樣,已經不容易。」

  我們迅速擁抱一下分開。

  蘇蘇離去。

  林自亮出來看見說:「一定要這麼親熱嗎?可見生意是越來越難做,犧牲色相。」見到單子,又說,「將功贖罪。」

  我認為蘇蘇醜化了國香,她並不是什麼厲害的角色,她只不過高估了自己,亦高估了我,缺乏生活經驗的人大多如此,以致無以為繼。

  說穿了,原來這麼簡單。

  林自亮說:「屈臣氏來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去訂兩箱給海倫,有桃子香味,又不甜,十分精彩。」

  我取過外套出門去。

  我也需要酒。家裡各式酒精不斷,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門來邊訴苦邊喝的朋友,而我,三天就包銷一瓶威士忌。

  摸摸冰涼的酒瓶,是誰伴我月夕共花朝,是誰使我做歡樂英雄,還不是老好威士忌。

  「喂。」

  誰。

  「喂。」

  一低頭,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倒是嚇一跳。

  「你好嗎。」她又恢復彬彬有禮。

  她明顯地長高了,缺著門牙,一點兒敵意也無,客客氣氣與我打招呼。

  「托賴,還過得去。」

  奇怪,我聲音裡也透著親切感,而且非常自然,絕無牽強。

  天地良心,撇開利害關係不說,施峻是我所見過最精靈最美貌的孩子,任何人看見她,都會想與她親近親近,說幾句話,我自然也不例外。

  「你來沽黃湯?」

  她沒聽懂。也難怪,我那文人氣質畢霞。文縐縐之辭兒不是她可以領悟。

  「姐姐呢?」

  施峻嘴巴努一努。

  「就你們兩個?」

  「同公公一起來。」

  「父親出門去了?」

  施峻擺出很寬慰的表情來,「在希臘同母親在一起。」可見如今的孩子多有機心。

  施峰走過來,我目定口呆地看著她,小白棉衫、卡嘰褲、老球鞋,猛地一瞧,活脫脫就是盛國香,小一號。我神魂顛倒,不能自己。

  她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朝我點點頭。

  師父也看到我了。

  「一起吃午餐吧。」師父說。

  大家都裝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都是高手,真的,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記得它,讓它消失。

  「要不要吃意大利菜?」我說,「我瘦許多,可以大嚼菠菜面。」

  大家都贊成。

  施峰走在我身邊,我用目光量一量她,這一季她起碼長高六公分,到我耳畔。

  真令人惆悵,已從兒童變為少女。

  我伸出手臂,讓她看那個齧痕。

  嘿,你知道什麼,她忽然之間漲紅了面孔,連薄薄半透明貝殼似的耳朵也燒起來,轉過頭不出聲。

  整件事,唯一留下的記認,只是這一圈齒印。

  我們在館子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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