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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送走大嫂,不為整理寫作思緒。

  開一瓶白酒邊喝邊做,直到中午。

  於忠藝打電話來,「吃飯了。」

  「正在工作,缺席一次。」

  「總要吃飯。」

  「一日三餐吃了又吃,時間統統吃光,不同你說了。」

  她放下電話,坐到小腿麻痹,起來四處走動又再坐下努力。

  不為把做出來的文字再三修飾,電傳到出版社去。

  已經是下午了。

  於忠藝送家制飯盒子來給她。

  不為邊吃邊說:「真那麼勤力?又不是怕回家,每個人包括自己都哭哭啼啼,氣氛低落,老人健康一大天衰落,子女束手無策,唉。」

  於忠藝說:「保嬸說這是你愛吃的毛豆肉絲炒雪菜。」

  不為笑了。

  他忽然輕輕問:「你怎樣寫作?」四周圍不見紙筆。

  不為答:「全在這架手提電腦裡了。」

  「我一直覺得作家總得白紙黑字苦寫。」

  「對。還得一煙在手,苦苦思索,深夜孤寂地凝望絲縷青煙上升,哈哈哈哈。」

  這樣嘲弄前輩,實在不該。

  不為解釋:「每寫好一章,就電傳到出版社編輯電腦,要改動的話,立刻有回音。」

  「互動。」

  「是,互動寫作。當然,成了名的大作家一個人用心即可。有人仍用鋼筆,有人用老式打字機。」

  「用什麼工具寫沒問題。」

  不為說:「文筆優秀才最重要。」

  「寫作路不好走啊。」

  不為無奈,「每個人都那樣說,我將找一份教席副業寫作。」

  「一輩子不成名呢?」

  「啐,你這張烏鴉嘴。」

  於忠藝用雙手掩住嘴巴,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能是出於真摯的關懷,但畢竟是造次了。

  他漲紅面孔不知所措。

  不為反而要替他解圍:「你放心寂寂無名是命數,不會怪你。」

  他囁嚅。

  不為自嘲:「名字改壞了,若是大為、作為、必為,又還好些。」

  他不再敢說話。

  不為問:「一會去哪裡?」

  「陪伍先生複診,順便與他到碼頭坐一下看海。」

  「謝謝你。」

  「你真客氣。」

  於忠藝開頭不慣,伍太太與保姨也一般謝進謝出,那幾個孩子也是,「對不起」、「借一借」「謝謝你」、 「沒關係」是口頭禪似。西方教育最令他納罕的是這一點,自己人也那樣客套,可是,又叫人那樣舒服。

  他這個沉靜的內地子默默學習。

  不為說:「他從前看到海十分喜悅,帶我出去釣魚,數小時一無所獲,仍然開心。」

  「現在也一樣。」

  他把碗筷帶回去。

  黃昏,不為總算把工作告一段落,買了冰淇淋帶回家中。

  伍先生已經到家,吹過海風,精神仿佛不錯。

  不為打開冰盒,讓他挑選各式冰條冰淇淋。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小小安樂園蓮花杯,香草冰淇淋底下有一角香橙那種。」

  不為微笑:「那家廠已經歇業。」

  「那麼可有夾心脆皮巧克力?」

  「有,有,這裡。」

  於忠藝取出理髮工具,見老人吃甜點,便暫時放一邊,斟出溫水給伍先生。

  不為問:「眾人呢?」

  「陪伍太太看戲去了。」

  不為問:「怎麼不叫我?」

  有意無意,擠她出局,叫她無趣。

  「也快回來了。」

  不為正想問是哪出戲,忽然聽見父親叫人:「詠坤,詠坤。」

  不為伏過去,「爸,我是不為,我在這國。」

  老人雙眼仿佛重新有了焦點,他訝異地四周環顧這樣說:「詠坤,我們怎麼會在這裡?」

  老父錯認她是母親了,不為連忙說:「這是家呀。」

  「家?」老人不置信,「詠坤,明天大考,你溫習妥當沒有?」

  「爸,你坐下。」

  「詠坤,關於我倆,我想與伯父母先講,我怕他們嫌我。」

  不為握住他的手,「不會不會。」

  於忠藝似有預感,「我去叫醫生。」

  老先生四肢忽然發軟。不為去扶起他。

  不為急得渾身是汗。

  「伯父伯母,我會好好上進,終身愛護詠坤——」

  他笑了。

  伍老先生的身軀滑到地上。

  這時,連不為也知事情不妥。

  於忠藝過來托起他頭部讓他呼吸步暢順。

  老人依然滿臉笑容,「我想起來了,你是不為。」

  不為答:「是,爸,我是不為。」她雙手顫抖。

  「為為,你長得這樣大了。」他終於認清楚女兒。

  「是,爸,我成年了。」

  老人大惑不解,「這些日子,我到什麼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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