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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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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想回家洗個澡。」志高煩躁。 子壯說:「我問過朱醫生再說,你且忍耐一下。」 朱醫生稍後進來,輕輕勸志高:「我介紹一個心理醫生給你談談?」 志高大奇,冷笑說:「我在大學副修心理學,我毋須任何人照料,我出院了。」 她掀開薄被站起來。 子壯阻止不來,只得陪她回家。 「我差一個傭人來服侍你。」她急急撥電話。 不知怎地,志高覺得她從前至愛的公寓太大太空,不著邊際,像一個公眾地方,叫她害怕。 床褥一片淩亂,還未有人收拾,子壯即時幫她拉下來,「枕頭套、床單放在什麼地方?」 志高自顧自放水洗澡,水滾燙,浸下去。 子壯進浴室,放掉熱水,「醫生說只准你淋浴。」 她強拉好友起來,叫她坐小凳子上,幫她擦背。 志高坐在蓮蓬下面閉上雙目一聲不響。 「原來你似皮包骨,這樣瘦我都沒發覺,真沒用。」 傭人來了,子壯指揮她收拾地方,又把她帶來的熱湯盛在杯子裡,放好吸管叫志高啜飲。 志高搖頭。 她央求:「像喝水一樣,不需要胃口,來,添些力氣。」 女傭抱出髒床單,子壯說:「晦氣,全丟掉。」 志高說:「讓我靜一靜。」 子壯悄悄取過她的門匙,打算複製一套,「我明早再來。」 她們走了以後,志高滿屋找地方棲身,忽然拉開雜物房的門,小小的,旁邊放著洗衣機乾衣機,沒有窗,一片黑暗,找到了,志高松一口氣,就是這裡安全。 她蜷縮著身體躺下來,像一個胎兒那樣四肢緊緊靠近,志高忽然哭泣。 她不怕會有人聽見,哭得疲倦,她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子壯拿著鎖匙開門進來,沒看見志高,心裡打一個突,倒處找過,以為她出去了,坐在安樂椅上發呆。 正想離去,忽然聽見儲物室有聲響。 她走過去拉開門,「天啊,」子壯蹲下來,「你在這裡!」她痛哭失聲,把志高抱在懷裡。 她馬上通知朱醫生趕來。 志高見到陽光,十分不安地掙扎,子壯用一塊濕毛巾搭住她焦裂的嘴唇。 「志高,不是你的錯,一切可以從頭再來。」子壯。 平日趾高氣揚、精神颯颯的志高今日潰不成軍。 「回答我,志高。」 志高真想關進儲物室一輩子在那裡度過直至腐朽,但那是最懦弱的選擇,人生道路從來不會那麼容易,她心底有一絲天良無泥。 她聲音沙啞,「子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好起來。」一說話,乾燥的嘴唇裂開,血絲淌出來,鄧志高看上去像第三世界的戰俘,子壯淚如雨下。 朱醫生到了,冰冷的說:「志高,羞不羞,讀那麼多書,做那麼多事,為著一點點挫折,倒地不起,太縱容自己了,你想就此結束一生?太理想了。」 子壯去扶她。 「志高,起來。」醫生喝她。 志高跌跌撞撞坐好。 「這是心理醫生周氏的名片,你隨時可去看她,到此為止,除卻你自己,沒有人能夠幫你。」 雖然這樣說,還是替志高注射。 子壯心痛地說:「有人進了小黑房一輩子不再出來。」 「是,閒人還嫌她死得不夠快,一味稱讚她孤清脫俗。」 「我擔心志高。」 「她不一樣,她勇敢,她會抗爭到底。」 子壯長長籲出一口氣。 朱醫生轉頭說:「志高,去上班工作,那會幫到你。」 志高頹喪地搖頭。 「你不是工作狂嗎?」 她嚅動嘴唇,「我聽見嘲笑聲,每個人都笑我失敗。」 「誰敢笑你,我有笑你嗎?」子壯問。 「也許你不會,但其他人一定笑。」 朱醫生問:「你在乎嗎?」 子壯代答:「她也是人,當然也緊張人家怎樣看她,平日有精神,裝作不屑,現在養病,意志力薄弱,妖魔鬼怪都打過來,可是這樣?」 志高點點頭。 「養好身體最重要。」 志高躺在沙發上閉緊眼睛。 朱醫生說:「許多女性遇到這件事都會情緒失常。」 子壯抬起頭,「男人呢?」 醫生一怔。 子壯歎口氣,「有時,我慶倖家中多男孩。」 朱醫生沒有答案。 傍晚,志高醒來,公寓靜寂一片,廚房有傭人在輕悄工作,她呆呆地站起來,沿牆壁走一趟。 這身體又一次拖累了她。 她像幼兒學走路一樣,扶著牆緩緩一直走到窗前凝視。 女傭警惕地過來說:「鄧小姐,喝點湯。」她像是怕她跳樓的樣子。 在長窗玻璃反映中,志高看到自己枯槁的容顏:皮膚灰敗,頭髮乾燥,她伸手去摸面頰,呵,可怕,她雖然一直不是美人,但也端莊清秀,滿有氣質,一驚之下,她坐倒在地上。 女傭連忙將志高扶起。 「這碗雞湯全撇了油,鄧小姐你喝一口。」 志高知道這是一個關口,如果想活下去,就得好好照顧自己,否則,後果堪虞。 她緩緩喝下湯。 「來,添點銀絲面。」女傭鼓勵她。 志高忽然落下淚來。 「別難過,傷心最壞身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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