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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也懶得理他,斜斜的依在牆上,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王從對面樓梯下來了,他幾乎是奔著下來的,一臉的笑,老遠的笑。我的心一熱,幾乎想奔過去抱著他,但是馬上想起,這是學校,我這個學生是畢了業,他這個教授可還得當下去呢,況且……我算老幾?他有那麼多數不盡的學生,我的心又冷了下來。

  我鎮靜的迎上去,「王老師。」我伸出了手。

  「小丹!」他叫出了我的名字,他的記性真好,他緊緊的握住我的手。

  「你還記得我嗎?」我問。

  「當然。我答應過要記得你的。」他笑,「你倒沒忘了我?」

  「沒有。怎麼會呢?」我說。

  「來,你要不要到我辦公室來?」他熱誠的問。

  我看著他,他跟三年前完全一樣,熱烈的聲音,誠懇的態度,他對他的學生都是一視同仁,忽然之間我覺得這次來是多餘的,完全多餘的。我的問題他怎麼解決得了!

  想到這裡,我眼淚就忍不住,汨汨的流下來。我就是會在男人面前吃敗仗,家明說得對,這些做教授的人,不過是擺一付君子面孔,他們難道還對誰有真心了?真的有誠意,那飯碗也保不住了,家明說得對,他們不過是要揩一點油而已。然而我心情是這麼不好,我太急於要自暴自棄,真的,假的,有什麼分別。

  王轉過頭來,很詫異,「你怎麼哭了?」

  我更加是沒法子停止眼淚,在他小小的辦公室裡,找到一張沙發坐下就坐在那裡哭。

  當初我也來過這辦公室,當初我是俏皮的,搗蛋的,穿一件短及腰際的皮夾加,牛仔褲,笑問:「我昨天沒上課,我來拿昨天的筆記。」他看見我總是眼睛一亮。然而現在我是什麼?我變成了什麼?

  王過來哄我,「小丹,你怎麼了?」

  我張開淚眼,直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他坐在我身邊,問:「現在不是見到我了?」

  我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還索性伏在他肩膀上哭,眼淚鼻涕的哭了他一件襯衫,一邊說:「誰叫你以前喜歡我?誰教你以前當我是好學生?誰叫你說不會忘記我?我又來了。」

  「沒關係,沒關係。」他拍著我的背,輕輕的說:「有時候我也很想你。我以為你早忘了我這個老頭了。」

  我細細看他,邊擦眼淚,還忍不住的笑了出來,他好算是老頭?再過十年,他還是那股勁兒,真正是……從頭看下腳,風流往下流,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這三年來,不曉得又迷倒了多少個十八歲。

  「你怎麼又笑了。」他問。

  「笑天下有你這麼好性子的教授,任憑女學生搓揉。」我說。

  「可是我沒改樣子,是不是?」他攤攤手,一邊笑。

  他是一個厲害的人。中年人了。一隻狐狸,漂亮的狐狸。

  我忽然不想在他面前提家明的事了。

  他問我:「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來看你。」我說。

  「來著我?」他微微一震,隨即以微笑遮掩了過去。

  我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坦白的說:「你放心,你說過我不是一個笨學生,我並不笨,我只有一個請求——求你陪我廿四小時,我馬上走。」

  他看著我,迷惘了,「你這樣來,這樣去,就是為了這廿四小時?飛機也不止飛這個時間。」他忽然被感動了。

  他也不知個中情理,就被感動了,喜歡他的女學生多,到底沒有這樣真材實料的。

  他說:「小丹,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已經老了。」我說:「不是當年的小丹了。」

  他笑,「你老了?你膽敢在我面前提一個「老」字?」

  他拿了車匙,陪我下樓。我到處看了看,並沒有見到家明,他走了。停車場大雪紛飛,我進了車,他開了暖氣,並沒有開動車子,他把手放在我腰上,本來這在外國算是個十分普通的動作,被家明提過,我覺得有點不安。王在我的額角上吻了一下。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你真的來引誘教授?」

  我微笑的答:「不能老叫教授引誘女學生呀。」

  「廿四個小時。」他喃喃的說,一邊撥開了我額角上的頭髮。

  「你向王夫人請個假吧。」我無禮的說。他老婆是洋婆子,他自己一半是洋人,她女兒雖然姓王,只有三分一算是中國血統。

  「我知道該怎麼做。」他微笑。

  我看看表,下午四點,「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我一定把你送回來。」

  「傻孩子!」他開動了車子。

  或者是的,但能夠高興廿四小時,也是好的。

  我問:「那時候叫咱們上課時等上半天,不見你的人,你是不是也跟以前的女學生開溜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為忤,「我只有你一個這樣的女學生。」

  「你為什麼會答應我?」我好奇的問他。

  「因為我也是一個人。我並不光是一個教授,我只不過是一個男人。沒有多少個男人經得起引誘。」他說:「小丹,你是美麗的。」

  「可是這一天之後,你又是一個好教授好丈夫好父親了?」我問;「小丹小丹……」他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問得太多了。

  我握著他的手,吻了他的手背一下。他的手強大而有力。我並沒有要引誘他的意思。在我眼中,他始終只是一個好教授,我們的關係,止于教授與學生,不是男人與女人。他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就讓他誤會吧,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吃飯,喝了三種酒,他的風度,足以使任何女人心折。他說著稅重,薪水少,工作忙,但他還不失是一個快樂的人。

  「你快樂嗎?」我問他。

  「快樂。」他說。他說得毫不猶豫。

  我笑,輕輕的問:「如果你真那麼快樂,你不回家,陪我坐在此地幹什麼,想要把快樂分點給我?」

  他一怔,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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