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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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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忙中再重溫昨夜的事,覺得它的意義非同小可,那是一個有關將來的事,啊,佟志佳的靈魂不再徘徊在過去的歲月,它終於邁開腳步,走向將來。 志佳的精神大振,推開艙門,吸一口新鮮空氣,與應彤去尋歡作樂。 應佳均冷眼旁觀。 他此行當然有目的,三個禮拜的假期對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種奢侈,他怎麼會無端將之浪費在一隻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志佳。 他也不是沒有收穫的。 才兩天一夜,他已經發覺佟志佳的本質其實沒有變,仍然那麼天真,興趣照舊與一個中童沒有什麼兩樣:愛好大自然,喜歡吃,老睡不夠,說起故事來沒完沒了,難怪應彤與她相處得那麼好。 從前只覺她不願長大,放肆怪誕,此刻的佟志佳已賺得名利,一切舊習性變得別致可愛,人的眼光,就是那麼勢利。 晚飯時他閃她:「聽說貴雜誌要大展鴻圖?」 佟志佳一怔,消息倒是靈通,銀河剛想改半月刊。她沒有回答,有什麼必要向他坦白。 「沒想到你在這方面有天分。」 呵,原來他剛發現佟志佳並非一無是處。 志佳還是不作聲,照樣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燈光一暗,女歌手出來,唱一首幽怨動人的情歌。「記得這首歌嗎?」他忽然問。 志佳訕笑,搖搖頭,她是真的不記得了,這種瑣事,在千頭萬緒成年人的世界裡,不用患失憶也會忘得一乾二淨,虧他為了一點點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陳皮往事都拿出來講一番。 「是什麼歌?是初中時流行的曲子?」 應佳均見話不投機,適可而止。 那夜,待應彤睡後,他邀請志佳談話。 志佳說:「我已經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處理。 他也索性長話短說:「為著孩子,我倆有沒有希望補行一次婚禮?」 這絕對是佟志佳一生所聽過最荒謬的建議,她臉上一點聲色也沒有,只是答:「孩子並不見得需要我們為她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應佳均說下去:「你的病已經大好——」 志佳溫和截斷他:「我從來沒有病過,你應當比任何人都清楚。」應君一怔。 「我眼皮無法撐開,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來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瀏覽了那麼久,發覺歷年所見的,原來還不及當初捨棄的好,於是想再來一次。 志佳回到艙房,對牢鏡子說:「我根本不認識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應佳均計劃有變。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飛機回去。 志佳莞爾,連忙裝一個遺憾的樣子,「哦,這麼忙。」 真正失望的是應彤。 他走了以後,應彤搬來與母親同睡。 半夜,孩子醒來,「媽媽,媽媽。」 「媽媽,喝牛奶。」 「什麼,這麼大還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時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麼,六年來從未間斷?」志佳意外了。 「他說夜間喝奶會長肉,身體比較好。」 真偉大,佟志佳忽然原諒了他。 佟志佳決定原諒每一個人,倒沒抱著每個人也會原諒她的奢望。 「你得把這個習慣戒掉。」志佳對女兒說。 應彤唯唯諾諾。 結果母女倆閒聊到天亮。 累了轉個身再睡。 這個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松了下來。 她擔心它們以後再也走不到一塊兒:回到雜誌社去上班的時候,會發覺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幹勁呢?原來統統在假期中遺失。 不過也真失不足惜。 應佳均上了岸之後,仍然每晚打電話到船上來與女兒聊幾句。 應彤次次都問:「媽媽你要不要說兩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們約好了船長參觀電腦室,快些」,「我這就沐浴」,「我累了」,「電視節目好看之極」……有什麼好說的? 佟志佳見過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張臉,以後再細細描繪修整也於事無補。 志佳已儘量壓抑她對他的厭惡。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聲音:「你們母女倆到達了什麼埠了?千萬不要樂不思蜀,一回來就要陪我吃飯,一個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爾,應彤在身邊,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溫馨。 船泊赫爾辛基的時候,她們就得上岸轉乘飛機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聽到一個電話。 「小郭先生,是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應我一件事還沒做,我來追人情債。」 「什麼事?」志佳莫名其妙嚇一跳,「我是那樣的人嗎?小郭先生,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小郭沒好氣,「叫你打電話你打了沒有?」 電話,什麼電話? 「佟志佳,我以為你的失憶症已經痊癒了!」 啊對,佟志佳如大夢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馬上做。」可是,那個電話號碼有沒有帶在身邊呢? 「你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小郭斥責她。 志佳沒聲價道歉,叩頭如搗蒜,「是我不好,您把號碼再說一遍,我馬上打過去。」 「你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心上。」小郭終於把那重要的電話重複一次。 志佳急急用筆紙記下。 忽然之間,她聽得小郭在那一頭歎一口氣,他跟著說了句難以理解的話:「做人,是該這樣。」 「什麼,」志佳問,「您說什麼?」 他語氣感慨,「我說做人是該像你這樣,你現在也學會了,糊裡糊塗,該忘的全部忘記,記得也全部忘記,樂得輕鬆。」 「是是是。」志佳唯唯諾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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