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心扉的信 | 上頁 下頁


  「心扉,我真的怕媽媽,都是因為我吧,她吃了那麼多的苦,一年一年過去,算一算,她今年已經三十九歲越來越不容易找到對象,下班後總鑽進房內,不是聽音樂就是打電話,她沒跟我講話已經很久很久,舅舅,以及姑媽也早已不與我們來往,每星期只有一個清潔女工來三次,順帶替我們做些簡單的菜式,每到下午三點,我便渴望門鈴響,開門給女工,與女工閒聊幾句,我覺得非常孤獨,盼望你的來信,守丹。」

  清潔女工十分同情守丹,時常藉故與她攀談——

  「考試沒有?」

  「已經考過了?」

  「成績好嗎?」

  「還不知道?」

  「你猜想拿第幾名?」

  「十名內吧。」

  守丹十分慷慨,其實她的功課才沒有那麼理想,分數平常,母親唯一的好處也許是從不逼守丹名列前茅,她對女兒沒有期望,只是履行職責。

  女工熨罷衣裳,問:「這外套是你媽媽的還是你的?」

  「是我的新衣。」

  已經長得同母親差不多身材了。

  她母親的衣服卻越穿越差,款式一件比一件新,料子一件比一件壞,多數選黑色,因一黑遮百醜,縫工裁剪粗劣一律看不出來。

  回家開信箱,梁太太一邊把信扔給守丹,一邊說,「誰的信,你還搞筆友遊戲?」

  守丹害怕得把整個身子一縮,「是,是筆友。」

  「大家住在同一城市,寫什麼信,約好見面還不一樣。」

  守丹不出聲。

  「有好消息。」梁太太的聲音比較溫和,「今年例行檢查報告出來,癌細胞並無擴散現象,看樣子你老媽還可以多活幾年。」

  守丹很高興,過去握住母親的手,然而被輕輕推開,母親不願與她親近,「去做功課。」

  梁太太打扮一番出去了。

  家裡又只剩守丹一人,獨自看電視消磨時間,電話響了,「找蓮娜招小姐。」

  守丹答:「她出去了。」

  「可以為我留一個口訊嗎?」對方很客氣。

  「請講。」

  「請電羅倫斯洛。」

  「是,還有別的事嗎?」

  對方遲疑一下,「請問,你是哪一位?」

  守丹機靈,知道母親脾氣,沒有回答,「嗒」一聲掛線。

  臨睡前才把心扉的信拆開來細讀。

  「守丹,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是一個人的心,你要是知道每個人都有寂寞的時候,你就不介意接受寂寥為生活的一部分,並且好好忍耐,我相信你很快會學會獨處的藝術,祝好,你的朋友,心扉。」

  心扉的字體有進步,像守丹的字一樣,漸趨娟秀。

  守丹把信謹慎地收到糖果盒子裡去。

  心扉永遠知道該在什麼時候說些什麼話,輕描淡寫幾句,便使人說不出的舒服,好聽的話猶如金蘋果套在銀網絡裡,又如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撫摸傷口,守丹躺在床上,慶倖她有心扉的信。

  母親在深夜返來,「啪」一聲開亮了燈,守丹揉著眼睛醒來。

  「有沒有人打電話給我?」

  「有,一個叫羅倫斯洛的人。」守丹惺松地答。

  母親氣急敗壞,「你有無說你是誰?」

  守丹搖頭,「沒有。」

  母親鬆口氣,露出一絲微笑,抬頭,卻看到女兒亮晶晶大眼睛盯著她,像是要看到她靈魂裡去,似要看透她的意圖,不由得一驚,連忙解釋:「我不是不想他知道你是誰,日後熟點再同你介紹……」說到一半,就發覺根本毫無解釋必要,守丹一向馴服,從不過問她的事。

  她站起來,「啪」一聲關了燈。

  養育這個女兒還不夠辛苦?不必低聲下氣。

  守丹看著鐘,深夜一點半,她要等到四點多才能再睡去。

  第二天,她寫信給心扉。

  「我肯定我是母親的負累,假使沒有我,她選擇多多,可以再嫁,可以不嫁,可以結交男朋友,更可以在家開派對,都是因為我的緣故,她失去選擇的自由。」

  校服裙子短了,守丹把裙邊放下來,又能再挨一年,襯衫日益窄小,簡直無法遮掩正在發育的胸脯。

  她已經很會打點生活,很多時候順帶照顧母親。梁太太通常把家用放在一隻瓷罐裡,由得女兒管家,不止一次,守丹覺得母親的心理年齡比她更小。

  心扉的回信來了,「守丹,誰覺得你是個負累不要緊,但你千萬不可認為自己是個負累,更何況,伯母並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好一個心扉,講得大有道理了。

  那天晚上,梁太太喝得半醉回來,守丹知道好戲快要上場。

  守丹情願她全醉,真的醉酒,會倒地昏睡不醒,喝得半醉,精神亢奮,但又失卻控制,最最難搞,果然,來了。

  她指著女兒說:「去,回你自己房間去,我不想看見你,我害怕看見你,你代表晦氣,你代表失敗,走,走!」她撲向守丹。

  守丹不是避不過,而是一退後,她勢必會摔倒在地上,不知跌傷什麼地方。她抱住母親,發覺她又瘦又小,似未發育的女童。

  百忙中守丹忽然之間發現母親這一號美女早已過時,嬌小玲瓏香扇墜式女性已被濃眉大眼健美瀟灑型替代。

  梁太太推開女兒,號啕大哭,「招蓮娜,招蓮娜,你為何如此倒黴!」

  沒有人可以安慰她,她開始嘔吐,然後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

  守丹替她收拾殘局,為她蓋上一床薄被。

  第二天,她又會若無其事地去上班,她甚至不需對守丹佯裝因為酒醉她不記得說過什麼,守丹是她的稚女,跑不掉,非受她的氣不可。

  「心扉,每個人都說,一個人的童年應該是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我的想法恰恰相反,但願這是我一生中最不愉快的歲月,那麼,以後,我或許可以過一些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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