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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是,你是大股東,坐著收錢,年息自動轉入瑞士銀行戶口,銀行永遠照吩咐自動替你把現款轉為黃金。」

  「呵。」我說,「我有多少黃金?」

  「截至上月十五號,是這個數字。」他把文件翻過數頁,又指著一個數字。

  「這麼多!」

  「是,姜小姐,這是你的現款。」他抹抹額角的汗。

  我問:「我該怎麼用?我一個月的開銷實在有限,一個最普通的男人都可以照顧我。」

  「我也不知道,姜小姐,似乎你在以後的日子裡,應該致力於花錢。」他神經質地說。

  「怎麼花?」我問,「每天到銀行去換十萬個硬幣,一個個扔到海裡去?那也扔不光呀。」

  「這真是頭疼的事,姜小姐。」他尷尬地說。

  「嗯。」我點點頭。

  站在我身邊的辛普森直駭笑,合不攏嘴。

  「我那座堡壘,我想賣出,價錢壓低些不妨。」我說。

  「其實不必,勖先生在生時已有人想買,但勖先生沒答應,我有買主,可以賣得好價錢。但賣掉未免可惜,單是大堂中那六張倫勃朗,已幾近無價,養數個傭人又花不了多少,姜小姐,你需不需要考慮?」

  我緩緩地搖頭,「我要它來幹什麼?我再也不會上蘇格蘭去。」我一個人永生永世留在此地,再也不想動。

  「是,姜小姐。」律師說,「我替你辦,劍橋的房子呢?」

  「賣掉。」我說,「我也不要,把所有房產賣掉變為黃金,我不慣打理這種瑣事。」

  「但是姜小姐,紐約曼哈頓一連三十多個號碼,那是不能賣的,可以收租。」律師指出。

  「那麼把單幢的房子賣掉,一整條街那種留著收租。」我歎口氣。

  「姜小姐,除了敝律師行,替你服務的人員一共有八十三名。」他說,「我們還是全權代你執行?」

  「是。」我說道,「一切與從前一樣,我若需要大量現款,就打電話到瑞士去。」

  「對了。」律師笑,「就像以前一樣。」

  我送走他。一個人坐在客廳中央發呆。以前那種興致呢?以前每走到一個客廳,心中老暗暗地想:真俗!真不會花錢!如果那地方給了我,我不好好地裝修一下才怪……現在自己的客廳牆壁全空著,連買幅畫都沒有勁,整個人癱瘓,像全身骨頭已被抽走。

  我自銀行裡換了一百萬元直版鈔票,全是大面額的,一疊疊放在書櫃裡,閒時取出來在手中拍打,像人家玩撲克牌似的,興致異常好,一玩可以玩兩個小時。

  這算是什麼嗜好?我想我已經心理變態。

  我去看過聰恕數次。如今他真有錢了,一切捏在他自己手中,倒是返璞歸真。

  聰恕健康得很,只開一部小小的日本車,日常最重要的事是陪他母親。

  他跟我說:「——芷君勸我再讀書。」

  「——芷君說,男人總得有一份正當工作。」

  「——芷君覺得我適合教書。」

  我忍不住反問:「這個芷君到底是什麼人?」

  「你不知道芷君?」聰恕驚異,「你當然見過她。」

  「誰?」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她是那個姓周的護士,你忘了?是她看顧我,我才能夠痊癒的。」他說。

  「呵,是她。」我說。他把榮耀都歸於這個護士。

  「你覺得她怎麼樣?」聰恕興奮地問,「好不好?」

  我鑒貌辨色,覺得異樣。「很——」我想不出什麼形容詞,「很斯文。」我對這個周小姐沒有印象,她是個極普通的女孩子。但聰恕似乎對她另眼相看。

  他說:「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很有見解,我與她相處得非常融洽。母親也不反對我們來往。」他的語氣很高興。

  聰恕的性格一向弱,所以在最普通的女子身上,他得到了滿足——至少他還是個富家子,這是他唯一的特色。如果我是這個叫周芷君的女孩子,我也不會放棄這種機會,總不見在醫院裡做一輩子的看護士。日子過去,總有人有運氣當上仙德瑞拉。只是我這個仙德瑞拉碰正勖家的黴運。

  聰恕很快地與周小姐結婚。婚禮並不鋪張,靜悄悄在倫敦註冊,住在他們李琴公園的家中度蜜月。

  勖夫人歎口氣。「我什麼都不反對,聰恕這個人……簡直是揀回來的,這個女孩子嘛,只要能生孩子便好。」

  我沉默著。

  「我真是庸人自擾,」勖夫人笑一笑,「還怕她不肯生?越生得多地位越穩固,就像我當年一樣,只怕勖家墳場薄,沒子孫。」她停一停,「也沒有什麼墳場,照遺囑火葬。」

  我還是沉默。

  日子總會過去,記憶總會談忘。

  周芷君很快懷孕,滿面紅光,十個月後生個八磅半重的男孩子。那嬰孩連我看了都愛,相貌像足聰恕,雪白粉嫩,一出世便笑個不停,並不哭,勖夫人心肝寶貝地叫個不停,整個人溶化掉,把名下的產業撥了一半過去給這孫子。

  周芷君在第一個孩子半歲大的時候又再懷孕,她以後的工作便是生生生,越多越好,聰恕便只會跟在她身後心虛地笑,他何嘗不知道他在做些什麼,只是他現在也無所謂了,活到哪裡是哪裡。而他的妻……畢竟還算得體的。

  我因為出入「上流社會」,漸漸有點名望,有好幾本雜誌要訪問我,拿我做封面,我拒絕。在香港這種小地方出名,自然是勝過無名望,但是我個人不稀罕。

  不過報紙上已經有隱名的文字來影射我,把我說成一個床上功夫極之出色的狐狸精。我一向不看中文小報,是勖夫人看完剪下來轉交我的,我們兩人讀得相視而笑。

  也有人來約會我。一半是因為好奇,另一半是因為我本身有錢,不會纏住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男人冒險被纏上也是好的,因為他們至少都會愛上我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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