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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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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張口吐得我一頭一臉的唾味。 護士跟我說:「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該不該再去看聰恕,我只覺萬念俱灰。 辛普森說:「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點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姜小姐,我看你還是把這件事告訴勖先生吧,這又不是你的錯。」 「這是幾時開始的?」我問,「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來到英國看過我,情況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說,他是故意生病挾以自重,怎麼匆匆一年,就病成這樣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說:「姜小姐,連勖先生自那次之後,都沒再見過他,你何必內疚?」 我掠掠頭髮。「我沒有內疚。」我說,「我只覺得這是我的責任,病人應該有親友陪伴,我明天會再去。」 「有什麼分別呢,姜小姐,他甚至認不出是你。」 「對我來說,是有分別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聲了。 我閉上眼睛問她:「可喜歡香港?」 「美麗的城市,我很喜歡。」 「我們也許就此安頓在這裡,你有心理準備嗎?」我問。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為你工作這許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沒有你,我還真不知怎麼辦?」 她微笑,「我們成習慣了。」 「誰說不是呢。」我說,「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罷。」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點兒,」她問,「他到底多大年紀?」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我也管不著。」 「有沒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問。 「不止了。」我笑笑。 「你從來沒有查過他?」辛普森問。 「查?怎麼查?跑到他書房去翻箱倒篋?我不是那樣的人。他怎麼說,我怎麼聽,我怎麼信。不然怎麼辦?我既沒做過妻子,又不知道一個情婦有什麼權利。」 辛普森隔一會兒說:「可是勖先生真的對你很好。」 我說:「他不錯是對我好。他的方式不對。」 「可是總結還是一樣,他愛你。」 「是。」我說,「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說,「雖然他年紀大,但是他會照顧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複述,忽然大笑起來。 「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辛普森愕然問。 「對不起。」我說,「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來是這樣的。」 「有什麼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麼不好?」我反問。 「女人的最終目的難道不都如此?你現在要什麼有什麼。」 我馬上問:「幸福呢?」 「你還年輕,姜小姐,你才二十六歲,再隔十年,你愛嫁誰就嫁誰,幸福在你的雙手中,一個女人手頭上有錢,就什麼都不必怕。」 「有了錢什麼都不必怕?」我笑問。 「自然。」 「我們中國有個偉大的作家叫魯迅,當時有大學生寫信問魯迅:『作為大學生,我們應當爭取什麼?』魯迅答大學生:『我們應當先爭取言論自由,然後我才告訴你,我們應當爭取什麼。』假如有人來問薑喜寶:女人應該爭取什麼?我會答:讓我們爭取金錢,然後我才告訴你們,女人應當爭取什麼。」我大笑,「這喚作『薑喜寶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聽懂了,她也跟著笑。 我歎口氣。 第二天,我去看聰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與勖夫人詳談:「通常他靜一兩個月,然後大鬧一場,然後再靜、再鬧,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換了一個人,只有說話的語氣,仍是那麼慢吞吞的,急也急不來,最心焦的時候只會流眼淚。 「多久了?」我問,「聰恕由假病變真病,有多久了?」 「不記得。」 「你想一想。」我說,「有一次他自療養院走出來到英國,那時還是好好的。」 「是,他去過英國,這我知道,約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來香港,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惡化起來。」 我點點頭,「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還有救沒救?」 「我不知道。」我說,「我正在設法。」 「勖先生知道沒有?」勖夫人問。 「他不知道。」我說,「他目前不在香港。」 勖夫人低下頭,悲哀地說:「他現在什麼都不跟我說了。」 女人。在最困難的環境中還是忘不了爭取男人的恩寵。 她瘦了這麼多。本來肥胖的女人一旦瘦下來,臉上身上都剩一大把多餘的皮膚,無去無從,看上去滑稽相。我相信歐陽秀麗以前必然是個美女,她有她那時候的風姿。美女,我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是美女。一朝春盡紅顏老。這就是我的春天嗎?忽然之間我只覺得肅殺。現在的勖存姿已非十年前的勖存姿,歐陽秀麗並不知足,她不曉得她擁有勖存姿最好的全部。 「他年紀已經大了,在外邊做些什麼,我不去理他,他也不讓我理。」她眼睜睜地看著我,「但是你為什麼這樣為聰恕吃苦頭?你原本可以置之不理。」 「因為——」因為勖存姿愛我,因為勖聰恕從前也愛過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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