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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勖存姿笑笑說:「喜寶,在這個時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並不覺得是什麼遺憾,」我想起那個金髮的奧國女郎,「至少將來我可以跟人說:我曾經擁有一整座堡壘。何必悔恨,當初我自己的選擇。」

  他看著我。

  我嘲弄地說:「我沒覺得怎麼樣,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現在沒有幸福。」

  「幸福?你認為養兒育女,為牛為馬,到最後白頭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標準不一樣。到我老的時候,我會坐在家中熨鈔票數珠寶,我可不後悔。」

  「真的不後悔?」勖問我,「還是嘴硬?」

  「像我這種人?不,我不懂得後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來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堅強。」

  我的手摸著紅寶石項鍊。這麼拇指大的紅寶石,一塊戒面要多少錢。世上有幾個女人可以掛這種項鍊。天下豈有十全十美的事,我當然要有點兒犧牲。

  況且最主要的是,後悔已經太遲了。

  我長長地歎一口氣。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時間,直到聰憩來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態出現,因為根本沒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頓好,也沒多話,聰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著她一點,可以不說話就少說幾句。她住足一個星期,仿佛只是為了陪她父親而來,毫無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雜誌,聰憩敲門進來。

  我連忙請她坐。

  「別客氣。」她說,「別客氣。」

  「應該的。」我說,「你坐。」

  她坐下來,緩緩地說:「喜寶,這些日子,真虧得你了。」

  她沒緣沒故他說這麼一句話,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說:「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連她都叫父親「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樂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頭,「這是我的職責。」

  「開頭我並不喜歡你,但是我現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幫到勖先生。」她也低著頭。

  我驚駭地看著她,我不明白她想說些什麼。

  「勖小姐——」我說。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聽我說。我弟弟是個怎麼樣的人,你是知道的——」

  「聰恕並沒有怎麼樣,聰恕只是被寵壞了,有很多富家子是這樣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經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並不代表什麼。」我說,「他是去療養?」

  「療養?」聰憩又低下頭,「為什麼別人沒有去療養?」

  「因為別人的父親不是勖存姿。」我簡單地說。

  「你很直接了當,喜寶,也許勖先生喜歡的便是你這一點。」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個人好好地愛我。愛,許多許多,溺斃我。勖存姿不能滿足我,我們之間始終是一種買賣。他再喜歡我也不過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現在叫約瑟兄弟,我去看過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學院,在長洲。」

  「令堂呢?她身體好嗎?」我支開話題。

  「我看她拖不了許久,血壓高,日夜啼哭,還能理些什麼,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機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麼。」我說。

  「你可以幫我。現在只有你。」她緊握我的手。

  我始終不明白。「但是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如果可能的話,我一定盡力而為。」

  「替我照顧我的孩子。」

  我抬起頭,心中一陣不祥。

  「我長了乳癌,這次是開刀來的。」

  「不。」我跳起來,「不能這樣。」

  「是真的,醫生全部診斷過了,我不能告訴父母,只能對你說。」

  「可是乳癌治癒的機會是很高的,你——」我一個安慰的字也想不出來,只覺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傷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報應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著聰憩,只覺得雙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問。

  「嗯。」

  「方先生應當陪你來。」

  聰憩笑,笑裡無限辛酸。「應該,什麼叫應該?我一直想生個兒子,以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爭氣,生來生去都是女兒。」

  我錯愕之至,這麼理想的一對模範夫妻,真看不出來。

  聰憩說:「你叫我跟誰說去?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母親又不是我的生母,父親忙得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我想想她的處境,確然如何,我歎口氣,踱到窗口前坐下,這房間裡的兩個女人,到底誰比誰更不幸,沒人知道。

  「謝謝你。」

  「我陪你去醫院。」我說,「我不會告訴勖先生。」

  「謝謝你。」

  我忽然問道:「請你告訴我,錢到底有什麼用?」

  「錢有什麼用?」她啞然失笑,「錢對於窮人來說很有用。至於我,我寧願擁有健康,跟方家凱離婚,帶著孩子遠走高飛。」

  「如果沒有錢,又如何遠走高飛?」我反問。

  「我還有兩隻手。」聰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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