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喜寶 | 上頁 下頁 |
四六 |
|
勖存姿把手搭在聰恕的肩膀,聰恕厭惡地擺脫他父親的手。 「聰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出門開車到附近的馬廄去看馬。 天氣益發冷了。 馬夫過來。「小姐,午安。」 「我的『藍寶石』如何了?」我問,「老添,你有沒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來給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說。 我跟在他身後到馬廄,藍寶石嘶叫一聲。 「你今天不騎它?」老添問。 我搖搖頭,「今天有功課。」 「好馬,小姐,這是一匹好馬。」 「阿柏露莎。」我點點頭。 一個聲音說:「在英國極少見到阿伯露莎。」語氣很詫異。 我轉頭,一個年輕男人騎著匹栗色馬,照《水滸傳》中的形容應是「火炭般顏色,渾身不見一條雜毛」。好馬。赤免應該就是這般形狀。 他有金色頭髮,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國人,便是北歐人。 他下馬,伸出手,「馮·艾森貝克。」 我笑,「漢斯?若翰?胡夫謹?」 「漢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國男人像永遠只有三個名字似的。」 我拉出藍寶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國人?」他問,「朝鮮?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親是位親王。」我笑道。 他聳聳肩,「我不懷疑,養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兩匹。另一匹在倫敦。」我說。 他低聲吹一聲口哨。「你騎花式?」 「不,」我搖搖頭,「我只把阿伯露莎養肥壯了,殺來吃。」 德國人微微變色。 「對不起。」他很有風度,「我的問題很不上路?」 「沒關係。」我說,「不,我並不騎花式,我只是上馬騎幾個圈子,一個很壞的騎士,浪費了好馬,有時候覺得慚愧。」 「你為什麼不學好騎術?」漢斯問。 「為什麼要學好騎術?」我愕然,「所有的德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沖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覺得每個人一生內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經足夠。」 「公主殿下,這可是中國人的哲學?」他笑問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學。」我答。 「那麼你一生之中做好過什麼?」他問。 「我?」我說,「我是一個好學生。」我坦然說。 「真的?」他問。 「真的。」我說,「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學生。你也是劍橋的學生?」 「不,」他搖頭,「我是劍橋的教授。」 我揚揚眉毛,「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說,「物理系。」 「劍橋的物理?」我笑,「劍橋的理科不靈光。」 他笑笑:「婦人之見。」 他驕傲,他年輕,他漂亮,我也笑一笑,決定不跟他鬥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沒有把握鬥贏薄嘴唇的德國物理學家。 我坐在地下,看著藍寶石吃草。 美麗的地方,美麗的天空。 「你頭髮上夾一朵白花,是什麼意思?」他坐在我身邊。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對不起。」 「沒關係。」我說,「我們遲遲早早總得走向那條路。」 「但是你不像是個消極的人。」他說。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鄉下租了一間草屋。」 「不請我去喝杯茶?」我問。 「你很受歡迎。」他禮貌地說,「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會念中文?我沒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薑。」我說。 「你是公主?」漢斯問。 「我當然是說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難見到一個。」 「見到了還得用三十張床墊與一粒豆來試一試。」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話。 「我們騎馬去。」我說,「原諒我的美國作風?穿牛仔褲騎馬。」 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馬。 「哪一邊?」我問。 「跟著我。」他說。 他不是「說」,他是在下命令。聽說德國男人都是這樣。 我們騎得很慢,一路上風景如畫,春意盎然,這樣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漢斯看看我的馬說道:「好馬。」 我微笑,仿佛他請我喝茶,完全是為了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聲,我們輕騎到他的家。 那是間農舍,很精緻的茅草頂,我下馬,取過毯子蓋好馬背。 他請我進屋子,爐火融融,充滿煙絲香。我馬上知道他是吸煙鬥的。書架上滿滿是書。一邊置著若翰薩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