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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聰恕低聲地說:「他們說你在這裡,我與聰慧都不相信。」

  我維持緘默。

  「為什麼?」聰恕問,「為什麼?」

  我應該如何回答?因為我窮?還是因為我虛榮?還是兩者皆備?

  我並不覺得羞愧,事無大小,若非當事人本身,永遠沒法子明瞭真相,聰恕無法瞭解到我的心情。多年來的貧乏——愛的貧乏,物質的貧乏,一切一切,積鬱到今天,忽然得到一個出口,我不可能顧忌到後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說。

  「你是為他的錢,是不是?」聰恕問,「我也有錢,真的,我父親的錢便是我的錢,別擔心錢的問題。」

  聰恕,你父親的錢怎麼等於你的錢?我心中想問。

  「我要見你,我現在就來。」他放下電話。

  難怪勖存姿要把我調回劍橋,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兒子。聰恕傻氣得緊。我披上衣服便離開公寓,我不想見聰恕,這將會是多麼尷尬的事。

  我一個人踱在街上。女傭人問我上哪裡,我搖搖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麼曉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開聰恕。

  司機就在門口,他拉開車門,我上車。

  我說:「隨便兜兜風。」

  他們說,坐勞斯萊斯,最忌自己開關車門。《紅樓夢》裡說的: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那麼終究有豬肉吃的時候不會出洋相。

  坐在車子裡要端端正正,頭不要左右兩邊晃,要安然穩當,若無其事。

  我現在就這麼坐著。車子緩緩駛向郊外的馬路,勖聰恕不會再見到我。

  或者我會叫勖存姿買一輛跑車給我。像聰慧在開的小黑豹,抑或是別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會答應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辦得到,他也會去摘下來——不是為愛我,而是因為他的虛榮心:勖存姿的女人什麼都有,勖存姿是個有本事的男人。

  司機忽然開口:「姜小姐,少爺的車在後面追我們。」

  「什麼?」

  司機小心翼翼地說:「少爺的車子,你請往後看看。」

  我轉過頭,勖聰恕開著一輛式樣古怪的跑車,緊緊貼在勞斯萊斯的後面。

  我問:「他跟著我們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張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擺脫他,我們加速。」

  「姜小姐,少爺這輛車比我們的快。」

  好,沒法了。

  「照常速,假裝沒有看見他。」

  「是。」

  但是勖聰恕超車,當他的車子追過我們的時候,他減低速度,逼得司機停下車來。

  「姜小姐——」司機轉頭。

  「不關你事。」我說,「你開門讓我下車。」

  §3

  車子停下來,聰恕敲著車窗。他並不憤怒,他的面孔很哀傷,我非常害怕看見這樣的表情,因此我別轉頭,下了車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後面。兩輛車子就停在路邊。

  這種場面在國語片中見過良多。可惜如果是拍電影,我一定是個被逼賣身的苦命女子。在現實中,我是自願的劍橋大學生,現實裡發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戲劇化得多。

  我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這是我要問的問題。」聰恕說。

  「為什麼跟住我?」我問。

  「我先看見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約好父親今夜與他講話,我們會有一個談判。」

  「談什麼?」我瞠目問。

  「你是我的。」聰恕固執地說。

  我笑,「聰恕,不要過火,我們只認識數日,手也未曾拉過,況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過一次,他已經做過一次這樣的事,我不會再原諒他!」聰恕緊握拳頭。

  「他做過什麼?」我淡然問。

  「我的女朋友,他喜歡搶我的女朋友。」聰恕腦上的青筋全現出來,我不敢看他。

  我鎮定地答:「或者你父親以前搶過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沒有把你買下來,你能擔保我們不會成為一對?」

  我一呆,這話的確說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聰恕也就是個白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緊他還來不及,當時我也曾為認識他而興奮過一陣子。

  「現在不一樣了。」我說,「對不起,聰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對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麼?他已是個老頭子。」

  「他是你的父親。」我說。

  「他是個老頭子。」

  「我要回車上去,聰恕,對不起。」我說,「對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沒有任何用。」他說。

  「你要我怎麼辦?跪你拜你?」

  「不不不。」聰恕道,「離開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說。

  「你又不愛他,為什麼不能?」聰恕問。

  「聰恕,你不會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後面,蒼白而美麗的臉,一額一頭的汗。

  「你能開車嗎?」我實在擔心他。

  他看著我,完全茫然。

  聽不到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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