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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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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的日子過得很苦,一早嫁給父親這種浪蕩子,專精吃喝嫖賭,標準破落戶,借了錢去麗池跳舞,麗池改金舫的時候母親與他離婚,我大概才學會走路。我並未曾好好與他見面,也沒有遺憾,我姓姜,母親也姓姜。父親姓什麼,對我不起影響。 真是很悲慘,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憂慮,譬如說:下學期的學費住宿與零用。 我不認為韓國泰先生還有興趣負擔我下年度的開銷。我們爭論的次數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對他十分惡劣,現在不是沒有悔意的。 我的學費,我的頭開始疼。 電話鈴響,我接聽筒。 「詠麗?」洋人念成「Wing Li」,古古怪怪,聲音倒很和善。 「詠麗不在。」我說。 停了一停。「你是誰?」 「我?我是詠麗的女兒。」 「噢!嗨!」他很熱誠,「你好嗎?劍橋高材生。」 「母親告訴你我是劍橋的?」我問。 「自然——」他說,「你是你母親的珍珠!啊,我是鹹密頓。」 「你好,咸密頓先生。」我問,「你送我母親的鑽石,是不是很巨型?將來你待她,是否會很仁慈?」 「是,我會,珍珠,我會。」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歎口氣,「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請愛護她,謝謝。」我掛上電話。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裡。香港著名的太陽曝曬下來。我們家的客廳緊對著別人的客廳,幾乎可以碰手,對面有個穿汗衫背心底褲的胖子,忽然看見了我,馬上「卡」的一聲拉下百葉簾,聲音這麼清晰,嚇了我一跳。我身上也還穿著內衣,我沒拉簾子,他倒先拉下了,什麼意思?可能他在簾子縫那裡張望著。 我留在家中做什麼?我是回來度暑假的,我應該趕到淺水灣去曬太陽。 電話鈴再響,我又接聽,沒想到老媽的交遊竟然如此廣闊。但這一次那頭跟我說:「姜喜寶小姐?」 「我是。」我很驚異,「誰?」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問:伊利莎白二世?愛麗斯谷巴? 忽然心中溫柔的牽動。很久之前,韓國泰離開倫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來的妹妹打電話問我好。那小妹妹一開口也是「猜我是誰?」 我曾經被愛過。我想,是的。他們都愛過我,再短暫也是好的。他們愛過我。我的心飛到三千裡外。 電話那邊焦急起來,「喂?喂?」 「我是薑喜寶。」 「你忘了?記性真壞,我是勖聰慧。」聰慧說,「昨天我們才分手。」是她,黃金女郎。 「你好。」我說。實在沒想到她會真的打電話來,我又一次被感動,「你好,聰慧,兩個心的人。」 「想請你吃飯。」她說,「有空嗎?出來好不好?家裡太靜太靜。」 「現在?」 「好不好?」她的懇求柔軟如孩童。 「當然!」我慷慨地說,「聰慧,為你,什麼都可以。」 「我開車來接你,我知道你住哪裡,三十分鐘以後,在你樓下見面,OK?一會兒見。」 看,有誠意請客的人應該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聰慧準時來到,揮著汗,開一輛黃黑開篷小黑豹跑車,使勁向我揮手。如果我是個男人,我早已經愛上她。 「我們哪裡去?」我嚷。 「看這太陽,管到什麼地方去?」聰慧笑,「來!」 我也喜歡她這一點。 我們在公路上兜風,沒有說話,只讓風打在臉上,我感到滿足,生命還是好的,活下去單是為這太陽為這風便是充分理由。 車子停下來,我笑問聰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點點頭,「他明天從慕尼黑回來。他姓宋,叫家明。我會介紹你們認識。」 「真的男朋友?」我問。 「當然是真的。我們就在這幾天訂婚。」她憨笑。 我把頭俯下,臉貼在表板上,太陽熱辣辣地,聰慧的歡欣被陽光的熱力蒸發出來,洋溢在四周圍。我代她高興——這年頭至少還有一個快樂的人。 我側著頭問:「告訴我,聰慧,在過去的十九年當中,你嘗試過挫折沒有?」 她鄭重地想一想,搖頭說:「沒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點點頭,我代聰慧高興。 「我們從這裡又往哪兒去?」我問。 「回家去。」她問,「在我家吃飯?」 「好。」我很爽快,總比吃飯盒好。澳洲人也許約了老媽出去。 「我介紹哥哥給你。」她說。 「他也口來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從來沒有在外面讀過書,他與我都不是讀書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間書院跳著換第二間,年年轉學院:伊令工專轉倫敦,武士德換到雪萊,我在英國六年,年年不同中學與大學,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頭聽不見母親嚕蘇。」 我點點頭,表示瞭解。「但為什麼不喜歡讀書?」我問,「讀書很好玩的。」 她聳聳肩,「我不喜歡,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歡念書的,我看得出來。」 「這完全是個人的需要問題。」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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