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五月與十二月 | 上頁 下頁
四七


  「並沒有科學根據。」

  「我們的科學太幼稚,」她說:「很多事情不能解釋。」

  我說:「你會有一個很好的歸宿,因為你現在是個很可愛的女人,不必去算命,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覺得很寂寞。」美莉說。

  「誰不呢?你抬起頭看看這年頭的男女老幼,誰比你快樂,又有誰比你更不快樂?我們都是行屍走內。你覺得沒離婚的時候更高興嗎?天天坐在沙發上垂淚,等候夜歸的丈夫,非人生活。」

  美莉不響。

  漸漸她也有約會。

  這年頭的男人很勢利精明,儘管美莉本人不是出類拔萃的時代女性,可是她娘家的生意近年來相當興隆,雖然只是柴米油鹽的小生意,比不得開銀行造船,可是也很富裕,萬一男人想有進一步的發展,也不致吃虧。

  這年頭的男人最怕吃虧。

  他們不肯降低生活水準,賺六千元的最好娶個六千元薪的妻子,那麼他照樣可以開日本小房車,穿畢挺西裝,他可不肯娶女秘書,拿他的月薪做家用,分薄了他的收入。

  美莉說:「真沒想到外頭現在變成這樣現實。」

  「所以我從來不肯陪人上舞會。那種男人,一年不來一次電話,忽然想在耶誕節約一個出色的舞伴,穿得好、談吐不俗、有點派頭的,就想到我了,原因不外是因為我不會失禮於他,於是他就打電話來,我幹嗎要趁這種熱鬧,去照亮他的生命?」

  「以前我覺得你好孤僻,」美莉說:「現在我明白了。」

  「做女人不小心是不行的,一下子就被男人利用,市面上好的男人少,吊兒郎當,賺三五千塊錢便想追求明星歌星的大不乏人,討厭。」我說:「美莉,這下子你可有機會大開眼界。」

  「承你貴言。」美莉苦笑。

  美莉的男朋友之中,我仔細看過,也沒有那個是有「可能性」的,嫁人不是簡單的事。

  偶然一日在街上遇到何文惠,他硬把我拉去喝咖啡。

  「幹什麼?」我問他:「要追求我?你省省吧,我對離婚男人一點興趣都沒有,拖兒帶女的,一份月薪要作三份用,贍養費已占掉一半,免談。」

  他說:「大家老朋友,何必損人。」

  「我講的可是老實話。」我面孔像鐵板一樣。

  「我想問問美莉近況?」他說。

  「更無稽了,若果不好,是否你會與她覆水重修?」我責問:「不見得你會這麼偉大,問來作甚?」

  「她最近如何?」

  「還不賴,謝謝。」我說。

  「聽說漂亮了。」何文惠說。

  我看看他,他也整齊起來,粉白色的維也納襯衫,灰色西裝。人們離婚之後落了單,失去那份安全感,便小心行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為再度複出江湖,不容輕率。

  「你怎麼了,你的春天可還快樂吧?」我問。

  「過得去,沒有想像中的好。」他老老實實的答。

  「你的女朋友吧?」我問。

  「我們仍然在約會。」他答:「我的時間不夠用,要抽空陪女兒,每天上班,還得照顧自己。」

  「活該,」我說:「錢也不夠用,是不是?」

  「實不相瞞,每個女人都喜歡打電話追查丈夫的下落。」他苦笑。

  「你打算再結婚嗎?」我問。

  他搖搖頭,「我的收入不夠兩個家庭開銷,需要詳加考慮。」

  「說來說去,錢作怪耳。」

  他不作聲。

  「美莉開始習慣獨身生活,也不是很開心,但可以適應,她是女人,願意再結婚,只是她的要求比一般未婚女郎還高。」

  「獨身有獨身的好處。」他說:「回到公寓可以舒舒服服的睡覺,不必聽任何人嚕嗦。」

  「說得很是。」我說:「這一份自由使我情願犧牲勞力去博取應得的酬勞,人到無求品自高,這是一般家庭婦女所不明白的,我既不向人借錢買褸買車,又不想人家替我做媒找到象,我無求於人,不想在任何人身上撈什麼好處,是以不必怕任何人,我是一個自由的人。」

  「我與美莉一向都很佩服你。」他說。

  「不敢當。」我歎口氣,「美莉現在也明白了,你們的分居手續辦好沒有?」

  「全辦好了,就等著離婚。」他低下頭。

  「你對美莉有沒有懷念?」

  「不是沒有,但是不可能重修舊好,兩個人的生活宗旨已不能同一步驟。」

  這時候一個少女向我們走來,何文惠為我們介紹。這個女孩子高大漂亮,而且很有書卷氣,顯然是他目前的新歡,我不認為何文惠不快樂,我覺得他很應該高興。一個人若果快樂的時光多於痛苦,他還是快樂的人,一個人有什麼可能時時開心呢?

  我心中也承認這個女孩子會比較適合何文惠,何文惠這個人一向對文學與藝術很有興趣,而美莉卻愛逛商店,以有面子打九折為榮,兩人格格不入已有一段日子了。

  如今至少他可以在吵完架之後與這個女孩子討論張愛玲與史葛費茲斯羅的小說,不失生活情趣。

  我陪著他們多吃一塊蛋糕。

  那個女孩子氣質很好,笑起來皺著鼻子,一副調皮相,然而非常嬌縱,何文惠一副沉迷在愛河裡的樣子。

  大概美莉看到這種情形是要嘔血的。

  我覺得人的感情益發難以捉摸,像何文惠,他居然又戀愛了,不可思議地,像一個少年人,他不顧一切,拋妻離子,為一個少女的笑臉。

  一個人怎麼可以戀愛兩次?什麼地方來的精力?為什麼何文惠沒有內疚?

  我也開始瞭解為什麼妻子被遺棄後要大跳大嚷:實在氣不過,也顧不得風度了。

  我沒有替美莉不值,事實上我為她高興,人生苦短,轉變可以豐富生命經驗,一輩子守在單調的小家庭中,多麼不幸,美莉籍這個磨煉機會可以求進步,突破她過去十五年的模式——不但每個人有這種機會,很多女人並不往樂觀的方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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