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五月與十二月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
§五月與十二月 媽媽說:「周伯伯請吃飯,換條裙子,跟著一塊兒去。」 我說我不要去。 「為什麼?」媽很煩惱。「你老不聽我的話。」 「我不喜歡拜客。」 「我說什麼你不聽什麼。」媽媽說:「我們就像敵人似的。」 「媽媽——」我很難過。 媽媽一聲不響的走進房間。 我想一想,自動進房去換上裙子,脫掉牛仔褲。還在脖子上加一條珍珠項鍊。你別說,看上去還真是笨裡笨氣的,我朝鏡子扮個鬼臉。 「媽媽。」我出現在媽媽面前。 她一抬頭,看到我的樣子,馬上心花怒放。 「呵小寶!你看你多漂亮,完全跟小天使一樣。」 我才不要做小天使。 「來,媽跟你梳梳頭。」 「媽媽,我已經十八歲了,當然你知道在你十八歲的時候,你已經懷了我。」我告訴媽媽,「我是個大人,我自己懂得梳頭。」 「何必掃媽媽的興呢?」她說:「給媽媽享受多些權利。」 我坐下來,把梳子交給她。 「周伯伯將會做你的監護人。」她替我梳頭。 「我的監護人?」我說:「我不需要監護人。」 「要的,到底倫敦是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媽媽說:「這次去,你已是大學生,」她對牢鏡子顧盼一下,「我老了。」 「女人一開口就是:我老了。不外是想別人說:不不,你還沒有老。」我說:「老,當然,人人都會老,誰跟嫦娥都沒交情,誰又服了長春不老藥?」 「好了好了,車就來接啦。」 「誰都知道我穿牛仔褲最好看。」我說:「你們偏都要我穿裙子。」 「準備妥當沒有?!」爹問:「等壞周仲年了。」 「幹嗎挑一個糟老頭子給我做監護人?那種典型唐人街裡走出來的弓腰哈背的老頭兒,太乏味。」 我們一家三口出門。 但是周仲年並不是一個唐人街的老頭子。 他當然已經老了,年紀比爹爹大一截,我想他有五十歲,頭髮斑白,身裁高而瘦,笑容動人。我可以寫保單你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男人。 母親說:「仲年,這是我們家小寶。下星期動身去倫敦,地址與學校都已經交給你了。」 「自然自然,」他禮貌地為我拉開椅子,「我明天就回倫敦,你放心,我會看顧小寶,有什麼人敢動她腦筋,我打斷他的腿。」他向我眨眨眼。 每個人都當我是小孩子,我如果每次抗議我不是小孩,更顯得我幼稚。我不出聲。 當然我不是孩子,身體不是,思想也不是。 菜式很好,氣氛也比我想像中為高。一整個晚上我留意著周仲年。他年輕的時候是怎樣子的?早年的留學生,風度翩翩,二十年代的上海,十裡洋場,他是張愛玲筆下的浪子。早期淺水灣的月光下,沙灘印下他浪漫的腳步。 他活在一個多姿多彩的年代。近年極端的商業化社會,日子平凡而踏實,枯燥無味,對他來說,可能是太厭倦大悶煩。 我代他想得很多。 而他怎麼說?他說:「小孩子們必然不喜歡吃上海菜,所以不說話,是不是?還是我們大人之間的對白太單調?」 他不止以為我是個孩子,簡直把我當低能兒童。 十八歲與五十歲,等於人家口中說的五月與十二月。 十二月有什麼?有聖誕節——無限的禮物。他們說,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著五月走。 當然我這個五月不是那樣的女孩子。 沒多久我抵達英國,周仲年派女秘書來接我,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陪我入學,替我買日用品。史密斯太太是個中年婦人,胸圍非常偉大,人非常和藹。據她說,周仲年在倫敦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他本人多數留在蘇黎世,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 他的房子很大,裝修古典而美麗。 我說:「周先生一定是搶劫過一間銀行,不然怎會負擔得起這麼好的生活。」 史密斯太太說:「不,他搶了兩間。」 我們大笑。 周仲年回來那天,我在打網球。對手是一個男同學,金發藍眼,叫克裡斯多弗。 他在下午回來,穿著芝麻呢的上裝,掠皮背心。司機替他把行本拿進屋子,我遠遠看見,馬上迎過去。 「小寶。」他擁抱我一下。 我們通過很多電話,故此已經頗為熟絡。 我的男同學很快識趣地告辭,我與周便閒話家常。 「你胖了。」周打量我:「倫敦的水土適合你。」 「是的,」我笑:「胖五磅。」 「廚子說你頂讚賞他的菜式。」周說。 「是的,在這裡住得很高興,恐怕對你來說,是相當的不方便吧?」我很禮貌。 「不會的,我一年更多只有四個月在倫敦。」他說。 「這麼大的屋子。」我笑笑,「才幾個人住。」 「改天與你打網球。」他說:「現在只有我陪你,史密斯太太要渡假去。」 我們一起吃晚餐。 他依然很強壯很瀟灑很漂亮,而且他不再把我當小孩子了。我們說很多話,他很關心我。像周仲年這種有資格有能力的男人,很直接給我安全感,他自然知道體貼女孩子,令女孩子安全舒適。 這次他回倫敦,要逗留三個月。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