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吻所有女孩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大文,你必須接受升職。」

  在位這麼些年,他從來沒有說過類此的話,逼人離職他試過多次,勸人升職卻還是第一次。

  大文的回答更加納罕,「我在原位很好,你一直升我,終於會把我升到我不能勝任的位置上去,外人一看,喲,都是些什麼人在中申擔任管理階層,全後生模樣,有什麼好處?」

  崔主任啼笑皆非,「大文,你是怪人。」

  「我只想做好工作。」

  「可是你工作能力與才幹同你職位不吻合。」

  「請再給我一些時間。」

  崔主任搔著頭,「大文,你好好想想,有兩個位置非常適合你,公共關係,以及人事部。」

  大文唯唯諾諾,回到小小資料室,才松下一口氣。

  真笑話是否,那麼多人感歎懷才不遇,他卻被迫升職,因為他沒有威脅力吧,卻又勤工好學,所以主管都看中他。

  大文自小窗張望天臺,不,沒有好戲了。

  雨下得十分急,把城市街道上污垢全部泡得浮起,泥漿滿地,女生們抱怨得不得了:「這種鬼天氣,怎樣打扮,夏天三十多度,脂粉融化,冬天下大雨,水塘處處,要人的命。」

  這時,做後生最自在,卡其褲及連帽罩衫大可洗後烘乾,大文喜歡外套自乾衣機取出趁暖穿上,像母親的懷抱。

  有人這樣形容大文,「冰清玉潔的一個完美青年。」

  又有人說:「可惜沒錢。」

  「錢我自己會賺。」

  「也無大學文憑。」

  「嗤,金庸也沒有正式讀過大學。」

  洋派都會女性開頭十分功利,此刻已進化到明白金錢雖然萬能,卻並非一切。

  陳大文這個人,在中申銀莊變得十分出名,漸漸,連隔鄰大廈的香江地產及成昌貿易都聽過這個名字。

  「不一定愛上這個人,可是卻嚮往他代表的精神:愛惜女性,對女性好,幫忙女性。」她們那樣說。

  下班回家,大文打開信箱,見到一隻米白色考究糙紙毛邊信封,一眼便辨認出是封請貼。

  他打開一看,原來是夏紅荔的喜貼,婚禮在大學附屬教堂內舉行。

  大文低下頭。

  她們都擁有自己的家了,一個個走進溫馨小世界,稍後,子女出生,會被那些小粉團調撥得團團轉,大文見過嬰兒們的特異功能,只需胖胖手指一指,媽媽便會疲於奔命,哪裡還有空想其他。

  他把請貼放在案頭,像看到時光飛逝,他漸漸衰老、邋遢,衣服身體都有一股氣味,佝僂背脊,老眼昏花,而他曾經喜歡過的女生卻體態富態,珠圓玉潤,兒孫滿堂,出有車,居有屋。

  大文籲出一口氣,終於睡著。

  呵女人比男人略為易做。

  那陰雨始終沒停,大文開始整理年報,他仔細翻閱英龍時代的年刊,覺得已無保存價值,把它們裝入盒子,在盒邊仔細注明細節,放在架子頂部,像警局應付懸案,事發過程及證據全部錄下,希望有日用得著,死者沉冤得雪。

  下班時天色全黑,一場寒冷,街邊小販出動,一檔賣糖炒栗子,另一檔售烤番薯,兩者都為陳大文所喜,大文掏出十元八塊,小販取笑:「小哥,十元夠嗎?」

  流年暗度,物價飛漲。

  他加上鈔票,捧著兩袋零食,放進大衣口袋,頓覺暖和,就在此時,聽見對面有女子尖叫:「救命!救命!」

  兩個小販交換眼色,即時把檔口推走,一邊走一邊丟下幾句話:「小哥,快走,莫管閒事,冤有頭債有主。」他們機靈地跑得蹤影全無。

  大文卻做不到,他重新走進馬路,看到橫街有兩個黑影糾纏掙扎,一邊用一種大文聽不懂的方言互相喝罵,大文正想撥三條九報警,忽然那女子掙脫,奔到大文身邊,看到有人,像是找到一絲生機,她躲在大文腳邊蹲下。

  原來她已經受傷,鮮血自頸邊淌下。

  電光火石間大文認出她:「朱致!」

  原來她是熟人,大文更加不能袖手旁觀。

  那男人緩緩走近,見陳大文小個子,又十分年輕,不像有背景,他輕喝:「走開。」

  大文卻正氣凜然,撐著朱致,他說:「我已報警,警車就快來到。」

  這時,剛巧有警車響著號由遠至近,那大漢丟下水果刀,飛奔逸去。

  大文扶住朱致:「我們去醫院。」

  她喉嚨被割傷,兩英寸長傷口開裂,十分可怕,再深一點便會傷及氣管及食道。

  醫院急診室召來警察,朱致只說是搶劫。

  她渾身是血,受驚過度,不能言語。

  大文在醫院陪她。

  「又是你,大文。」

  「是,又是我,你好好休息。」

  公立醫院不能通宵陪伴病人,大文退到輪候室。

  第二天大清早大文告了假去看朱致,幫她轉到較好的一房床位。

  朱致做過手術,脖子右方經過縫針,像一條小小拉鍊,她只可以服用流質食物。

  大文知道她沒有家人,故此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把大文的手放在臉頰邊,掙扎說話。

  「你別誤會,大文,我沒有妄想,我把你當弟弟。」

  大文點頭:「明白。」

  她聲音低沉沙啞,幾乎聽不清楚。

  「那人,是我丈夫,尚未辦清內地離婚手續,他趕來與我算賬,見我有口飯吃,要挾勒索。」

  朱致怔怔流淚。

  看護過來,訓斥說:「不可以叫病人傷心,探訪時間已過,病人需要休息。」

  大文輕輕說:「我幫你告假。」

  他離開病房回到辦公室。

  「是你」,「又是你,大文」,仿佛世界上除去他,沒有男人再疼惜女子,他們把她們推拉碰撞,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因為他們體積力氣較大,甚至出手毆打,他們利用她們,欺騙遺棄,當她們已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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