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們不是天使 | 上頁 下頁 |
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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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此約不能取消。」斐敏新大力抗議。 「真的嗎?」邱晴轉過頭來笑,「我沒有悔約權利?」 「你應當尊重我。」 邱晴靜下來,「你的妻子尊重你,你的子女尊重你,還不足夠?」 斐敏新語塞。 「別在我家講道理,這裡沒有道理,」邱晴用手按他肩膊,「要是你願意的話,下星期補回時間給你。」 斐敏新賭氣,不顧後果,諷刺邱晴:「你的語氣,多麼似一個做生意的女人。」 邱晴沉默一會兒,「你說得一點兒都不錯。」 他後悔了,立刻拾起外套,「我這就走,我們改天再見。」 在門外,他剛剛碰見上來的馬世雄,兩人交投一眼,沒有招呼,一個出門口,另一個進門,像煞客似雲來。 邱晴若無其事地描口紅。 馬世雄問:「可需要解釋?我們只是老朋友。」 「不要去理他,」停一停,「以前他是個頂大方的人。」 馬世雄笑,「也許他現在對你有真感情。」 邱晴不語,她把他帶到一個遙遠幽靜的地方喝酒談天,話題扯到極遠。 邱晴當然明白醇酒的作用,她的客人在酒過三巡之前絕口不談生意。 然後她淡淡地說:「聽說城寨要清拆。」 馬世雄那一絲酒意頓時消失,他不露半絲風聲,誠懇地回答:「你這桌酒白請了,我不屬於那一科,這樣大機密的文件,內部不過幾個人知道。」 邱晴低下頭,「真沒想到會這樣徹底解決那一塊地方。」 馬世雄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自幼住繼園台,閒時與祖父到賽西湖散步,前兩年上去探訪故居,迷了路,茫茫然似做夢一樣,感覺十分淒徨。」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邱晴不甘心。 「這是一個沒有回憶的城市。」 「這樣無情,為什麼?」 馬世雄沉默一會兒,「也許是為著我們好,逼著我們往前走,不思回頭。」 「但往事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能像錄音錄映帶般洗脫,不用等到懶慵春日,或是午夜夢回,它已悄悄出現。」 馬世雄說:「我看得出,你一直不像是快樂的樣子,你有太多的回憶。」 「我的故居將會改建成什麼樣子?商業大廈,中級住宅,抑或是第二個飛機場?」 馬世雄不能回答,只替她添了一點兒酒。 「你看,這便是你扮演的角色,以後一想到故居我便想起你。」 馬世雄說:「這是一個新紀元,在未來數年內發生的大事,可能會比過去二十年都要多。」 「我們能夠保留多少自我?」 「你可以做得到,我一直佩服你在任何變化底下仍然毫不矯情地做回你自己。」 「你呢?」 「我,」馬世雄笑了,「你看我,頸已縮腰已折背已拱,當年的理想志向蕩然無存。」 邱晴忽然幫他說話,「不,你要求過高,凡事耿耿於懷,太執著而已。」 馬世雄很高興,「沒想到你對我的印象這樣好。」 酒瓶空了又空,終於邱晴說:「我們該走了。」 她有車子送馬世雄回去,在門口,她忽而同他說:「我出生那日,是一個晴天。」 馬世雄聽了十分意外,車子已經開走。 邱晴一個人緩緩地走了一段路,司機駕著車子,慢慢跟在她身後,她嘆息又嘆息。 這幾天,斐敏新若無其事再與她約日子見面,邱晴暗暗放下心事,亦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定了星期三一起吃飯。 貢心偉選在星期二來找她。 邱晴稱讚他:「多麼英俊,多麼漂亮。」 心偉笑,「姐妹看兄弟,永遠戴著眼鏡,我有事找你。」 「請說,為你,一切都不妨。」 「程慕灝說,我天生幸運,永遠是人家心目中的瑰寶,以你來說,已經對我這樣好。」 邱晴笑著推他一下,「有話說吧。」 心偉沉默一會兒,站起來踱步,然後說:「我想拜祭母親及姐姐。」 邱晴聽見十分寬慰,以前的承認只屬口頭,今天才算心甘情願。 心偉又問:「你可願意帶我去獻上一束鮮花。」 「她們兩個人都沒有墓,麥裕傑已經帶著骨灰到三藩市。」邱晴據實告知。 心偉張大嘴,事實太出乎他的意料。 「一切不過是儀式罷了,我帶你到海邊,你虔誠地鞠個躬就可以。」 「真的。」貢心偉皺起眉頭,「就憑你說?」 邱晴沉著臉看著他,「你有懷疑嗎?」 貢心偉一怔,這個時候看邱晴,只覺她又是另一副面孔,她認真起來有種懾人的樣子,心偉低下頭說:「那我們現在就去。」 那並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陰霾密佈,烏雲蓋地,邱晴開車到一個偏僻的海灘,與心偉一起下車,朝著灰色的海浪凝視片刻,心中默禱:姐姐,我與心偉來了。忽然哽咽,眼淚直湧出來,她的孿生兄弟擁抱著她,兩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潮漲,海水直湧上足邊,浸濕鞋襪,他們坐在岩石上等情緒稍微平復,然後才回家。 等到第二天雙目仍有餘腫,斐敏新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這是因為他的緣故。 他們在一起從來不談現實問題,討論得最多的恐怕是全球哪個珊瑚島的風景最好,一般民生與他們沒有關係,他們相處目的絕非共患難,斐敏新終於完全明白了。 新年剛剛開始,邱晴在等待中的消息變成頭條新聞,政府在一月十四日上午九時宣佈清拆九龍城寨,同日下午舉行新聞簡報會,向記者提供清拆計劃的背景資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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