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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那段青春期,如果沒有石琪作伴,不知怎麼過。

  她時常去石家作客,並向溫婉的石伯母訴苦。

  石伯母總是勸慰勉宜,「每個人生活方式不一樣,你不能期望每個母親都象我,我也沒什麼好,時常打得石琪跳起來。」

  石伯母從來沒有批評過勉宜的母親。

  這真是難得的,因為所有親人都不滿她,冷落她。

  過了十七歲,勉宜對母親死了心,也就不再困惑。

  母親的脂粉越來越厚,男友則越來越年輕,勉宜越來越難堪。

  一日,放學返家,見母親最新男友獨坐沙發,勉宜一向不與他們打招呼,只默默往房內走,誰知那人一隻手伸過來搭勉宜肩膀上,勉宜如被滾熨烙鐵炙到那樣跳起來,大聲尖叫,引來女傭。

  那人只得逃走。

  勉宜即時收拾衣物到石家去住。

  過了三天,母親到學校來找,忽然之間,淚流滿面,拉住勉宜的手不放。

  勉宜記得很清楚,那是一隻陌生人的手,硬且粗,冷冷的,勉宜慢慢縮回她的手。

  她不認識她。

  勉宜比較喜歡石伯母的手,厚大、溫暖、有力,掌心朱砂色。

  她向母親提出升大學的要求,她知道父親有款子留給她作教育費用。

  母親的答覆:「錢早已花光。」

  勉宜氣炸了肺,跑到石家,哭到眼腫。

  她想起母親每位男友都獲贈金手錶,更不甘心,不肯返家。

  眼見無望,畢業後要出來找那種薪廉低級的工作,卻柳暗花明又一村,被勉宜考到了獎學金。

  記者問:「令尊令堂是否自幼栽培你?」

  沒有,父親早已看不到她。

  胡勉宜只得靠自己雙手。

  出國之前一筆治裝費由石伯父支付,上飛機之前,石伯母又在她口袋裡塞了一點零用。

  勉宜一直靠獎學金念畢全程,之後,又考到全免管理科碩士。

  她根本不想回家,不少同學想家想到落淚,勉宜則樂不思蜀,如脫出牢籠。

  五年後她才返回出生地。

  由石琪把她接返石家。

  才一星期她便找到目前這份工作。

  人家一天工作八小時,她做足十六個,人家不肯背的黑鍋,她統統包在身上,三年之後,連大老闆都知道有這麼一個幹勁衝天,不怕超值的年輕人,胡勉宜即時升做製片。

  她建議投資冷門題材,一次中,膽子大了,再來一次,連中三元,上頭便刮目相看,世界不知多現實。

  不過漂亮聰明的胡勉宜始終沒有殷密男友。有時同事間說說忘了形,無意之間接觸到她的身體,好象把手拍拍她肩膀之類,她總會收斂笑容,緩緩退開,維持距離。

  這是心理上一個嚴重的障礙。

  漸漸大家明白到她的愛惡,經過適應,就相安無事。

  電話鈴響。

  勉宜知道這必定是石琪。

  她說:「你吵醒我,該當何罪。」

  琪琪笑,「你那裡睡得著,你是失眠專家,又從不服藥,一定還醒著。」

  「什麼事?」

  「聊天呀。」

  「—定有事。」

  「你母親打過電話來給我媽,要找你。」

  勉宜心一沉,「這半年的家用我早已繳上。」

  「她說不夠用。」

  勉宜冷笑,「老太太,也不省著些花。」

  「算了,勉宜,給就給吧,發什麼牢騷,豁達一點。」

  勉宜不禁笑了,「你說得是。」

  「婆同媳爭,妯同娌鬥,母女不和,統統因為一般見識,你是與眾不同,卓爾不凡的一個人物,吃得起虧,又不怕蝕本,做得到便做,不用個個計較誰是誰非。」

  「是,大人。」

  「好吧,現在你可以抱著成功安然入睡了。」

  掛斷電話之後勉宜仍然睡不著。

  學成回來,她發覺母親已經老了。

  人窮,珠黃,家中再也沒有異性出入,照說,勉宜應當搬回去同住,卻並沒有那樣做。

  勉宜情願付她生活費。

  母親那雙曾經雪亮的妙目變得黃且濁,一呆半晌,有點轉動不靈的樣子。

  牙齒因吸煙緣故,是一種淺咖啡色,十分難看。

  勉宜的衣物更加從裡白到外了,一併連家中的毛巾、床單,都要求嚴格,不住漂洗,永遠潔白如新。

  石伯母曾笑說:「勉宜的公寓象醫院。」

  那才好呢,潔白無瑕。

  這個新世界由她一手創辦,才不容許母親把從前的污漬帶到新天地來。

  必須把她當瘟疫般關外頭。

  開支票給她時是毫無猶疑的,有就有,沒有就是沒有,獅子大開口般勒索更加談也不要談,五年寒窗在外,除石家之外,並沒有誰問過胡勉宜苦不苦、冷不冷、飽不飽,胡勉宜不欠他們人情。

  記者問:「家裡人口複雜嗎?」

  其實最簡單沒有,總共得母女兩人。

  勉宜聽過許多女友說,青春期與母親不和,但是人隨年紀成熟,母女終於取得諒解。

  那是因為她們基本上是相愛的,誤會再深,總有和解一日。

  勉宜與母親則是例外。第二天上班,胡太太找上門來。

  她一早在公司等,秘書乖巧地把老太延入內室,避開許多好奇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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