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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收到女兒的賀電時,我雙眼發紅,十二歲的孩子身在異國,還記得母親的生日,誰說養兒育女得不到報酬?

  我們失去一些,也會得到一些,上帝是公平的。

  史涓生在下午打電話給我,祝我幸運。

  我遲鈍地、好脾氣地接受他的祝福。我尚未試過史涓生不在場的生辰,但不知怎地,今年過得特別熱鬧。

  涓生說:「我同你吃晚飯吧。」

  「不,」我心平氣和地說,「我早有約。」

  不食嗟來之食。

  他似乎很震驚。「那麼……」他遲疑一下,「我差人送禮物給你。」

  還有禮物?真是意外,我原以為他已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也許他確是一個長情的人,子群說得對,他是一個好男人,與他十三年夫妻,是我的榮幸。後來他誠然移情別戀,但他仍不失好男人資格。

  願意陪我吃晚飯的有兩位先生:藝術家張允信先生與老實人陳總達先生。我取老實人,藝術家慘遭淘汰。

  活到三十四歲,作為超級茶渣,倘能挑選晚上的約會,我自己都覺得受寵若驚。

  老陳特地親自訂的一家小菜館,雖然情調太廉價,雖然肉太老酒太酸,霜淇淋取出來的時候已經溶掉一半,我仍然津津有味地品嘗。

  這像高中時期男孩子帶我出來吃飯的光景:錢不夠,以溫情搭夠。

  嫁涓生後嘗遍珍饈百味。穿著露前露後的長裙子到處參加盛宴,吃得舌頭都麻木,如今拋卻了那一邊的榮華富貴,坐到小地方來,平平靜靜的,倒別有一番風味。

  老陳的品味這麼壞,對於享樂一竅不通,漸漸他的出身便露將出來:喝湯時嗒嗒響、握刀叉的姿勢全然不對,餐巾塞進腰頭去,真可憐,像三毛頭次吃西餐模樣。

  小時候我是個美麗的女孩,等閒的男人不易得到我的約會,但現在不同,現在我比較懂得欣賞非我族類的人物。不能說老陳老土是老陳的錯,我的器量是放寬了。

  晚餐結束,老陳問我:「再來一杯紅酒如何?」

  我笑,「吃完飯哪兒還有人喝紅酒,」我說,「要杯咖啡吧。」

  「對,應該喝白蘭地。」老陳懊惱地說。

  「我喝咖啡得了。」我說。

  他似乎有點酒意,面孔漲得很紅,開始對我訴說他十餘年來的小職員生涯。

  ——他們的故事都是一樣的。

  我自己現在也是小職員,他們的一分子。

  老陳訴說他歷年來如何比別人吃苦,更辛勤工作,但機緣並不見得思寵他——那簡直是一定的,人人都覺得生活虧欠他,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不快樂是因為我們不知足,我們太貪心。

  我心不在焉地聆聽著,一邊將咖啡杯旋來旋去,這是我頭一次聽男人訴苦,史涓生下班後永不再提及診所的事,變心是他的權利,他仍是個上等的男人。

  對於老陳的嚕蘇,我打個呵欠。

  他忽然說:「……子君,只有你會明白我。」他很激動,「我妻子一點都不瞭解我。」

  我睜大眼睛,幾隻瞌睡蟲給趕跑了,「什麼?」

  他老婆不瞭解他?

  「我妻子雖然很盡責,但是她有很多事情是不明白的。我一見到你,子君,我就知道我們有共同之處,」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子君,你認為我有希望嗎?」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他的失態,我並沒有惱怒,也沒有責怪的成份。我忽然想起唐晶警告過我,這種事遲早要發生的,我只覺得可笑,於是順意而為,仰起頭轟然地笑出來,餐館中的客人與侍役轉過頭來看我們。

  我太訝異了,這老陳原來也是野心的呢,他不見得肯回家與老婆離婚來娶我,他也知我並不是煮飯的材料。這樣說來,他敢情是一廂情願,要我做他的情婦!齊人有一妻一妾!

  我更加吃驚,多麼大的想頭,連史涓生堂堂的西醫也不過是一個換一個,老陳竟想一箭雙雕?我歎為觀止了,你永遠不知道他的小腦袋裡裝的是什麼,以前的關懷體貼原來全數應在今日的不良企圖中。

  但我仍然沒有生氣。

  老陳太聰明,他一定想:這個女人,如今淪落在我身邊,能夠撈便宜的話,何妨伸手。

  我益發笑得前仰後合,我醉了。

  老陳急問:「子君,你聽明白沒有?你怎麼了?」

  我溫和地說:「我醉了,我要回家。」

  我自顧自取過手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箭步沖出小餐館,截到部街車,回家去。

  我吐了很久,整個胃反過來。

  第二天公眾假期,我去探望唐晶。

  她在聽白光的時代曲,那首著名的《如果沒有你》。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我的心已碎/我的事也不能做/我不管天多麼高/也不管地多麼厚/只要有你伴著/我的日子為你而活——」

  「這個『你』是誰呀?」我嘲弄地問。

  「這麼偉大?我可不相信。」我說。

  「你最好相信,『你』是我的月薪。」唐晶笑。

  我想了想,「撲哧」一聲笑出來。

  唐晶看我一眼,「你反而比以前愛笑。」

  我說:「我不能哭呀。」

  「現在你也知道這苦了,連哭笑都不能如意。」

  我躺在她家的沙發上,「昨天那陳總達向我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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