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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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你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你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幹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 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唐品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 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麼呢。 唐晶說:「首先,我要替你偽造一份履歷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你記住,只要肯學肯做,你總挨得下去,打工並不需要天才。」 我只覺背後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後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 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 唐晶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忽然開口:「唐晶,就仿佛數天之前,我與你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你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來。 輪到唐晶不出聲。 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 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麼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 我的職業有了著落。叫我去見工,我狂喜。 唐晶趕緊為我做了一封證件,簽名人是她:「在雇用期間(六年),持信人工作盡力,信用可嘉……」 她成了我的老闆。 我愕然。為我說謊,唐晶太可愛。(我們只愛肯為我們犧牲的人。想要我們犧牲的,我們恨他。) 「穿像樣的套裝上班,」唐晶說,「第一印象很重要。」 「我有,我有華論天奴的套裝——」我搶著說。 「瘋了,」她說,「穿一萬元的洋裝去做份月薪四千五的工。」 「什麼?四千五?」我的高興一掃而空。 「你想多少?」 「你的月薪多少?」我反問。 「他媽的,你跟我比?」唐晶撐著腰罵將過來,「你是誰我是誰?我在外頭苦幹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現在你想與我平身?有四千五百很好了,是我出盡力替你爭取回來的。」她冷笑連連,「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幫的,老土得要死。」 我怔怔看住唐晶。 「你會做什麼?十多年前的一張老文憑,當廁紙都沒人要,若非憑我的關係,這樣的工作還找不到,你做夢呢,以後要我幫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先抖起來了?」 我熱淚滾滾而下,「唐晶,你這張嘴!」 「罵醒你,早該有人罵醒你,太囂張。」 我坐下來,「好好,我去做,我去做。」 「我早該知道,你做那麼兩三個星期。又該休息了,早上七點你起得了床?」 「你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你能做的,我也會做,」我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你只不過早入行幾年,不必氣焰太甚。」 唐晶說:「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 我喃喃道:「四月一日上工,愚人節。」 「我經過時裝店,替你取了那兩條褲子。」唐晶忽然說:「我決定拿來穿,你省一點吧。」 「何必這麼體貼?」我辛酸地說道。 「我應該怎麼辦?」唐晶攤攤手,「鬼叫我七歲那年認識你——上海妹不會說粵語,沒人肯同你做朋友,打那個時候我便教你『士擔』便是郵票,『白鞋』是運動膠鞋,我們一起跳橡筋、捉迷藏、到後山去找酸味草,你忘記了?」 我怔怔地用手托住頭。真的,我們還遊荔園,逛工展會,買前座票看卡通片。 後來進中學,我倆雙雙到瑞興公司買迷你群、法國皮鞋,做夢也希望能赴日本一游,電影明星迷亞論狄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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