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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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 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 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裡,我詫異地問:「你還不走?這裡沒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你。」 「是嗎,有機會再說吧。」 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 「那我走了。」他說。 「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 他又逗留片刻,然後轉身去開門。 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悉悉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麼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沖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白蘭地,一飲而盡。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喂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麼。」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 終於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問:「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裡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隻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儘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於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麼?」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衝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 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 「我聽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你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 我更加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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