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我的前半生 | 上頁 下頁


  「為什麼?」明知無用,還是問了。

  「你不關心我。」

  「我不關心你?」我說,「我買給你的生日禮物,你還沒拆開呢。」我哽咽。

  涓生說:「我不想多說了,子君,我不想批判你,但實際上,最近這幾年來,我在家中得不到一點溫暖,我不過是賺錢的工具,我們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我想與你說話的時候,你總是在做別的事情:與太太們吃飯,在娘家打牌……」

  我儘量冷靜地回答:「可是涓生,我也是一個人呀,我有我的自由。」

  「我是你的丈夫,亦是你的老闆,你總得以我為重。」他固執起來。

  我顫聲說:「孩子們都這麼大了,涓生,你看在他們的面上……」我幾乎在乞求了,用手掩住了臉。

  「子君,我知道你此刻很矛盾,對我一忽兒硬,一忽兒軟。子君,你對自己也矛盾,為爭一口氣,也很想跟我分手,但又害怕未知的日子是否應付得來。我說過了,在經濟上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是沒希望了,他不再愛我,勢難挽回。

  又恨自己心我不堅,昨夜明明決定抬起頭挺起胸來做人,忽然又哀求他回心轉意。羞愧傷心之餘,我說不出話來。

  「子君,孩子歸我。」他說。

  「什麼?孩子歸你?」

  「孩子姓史,當然歸姓史的。」

  「可是你要去與那女人同居,孩子跟你幹什麼?」

  「孩子們仍住這裡,我叫父母親來照顧他們。」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呆住了。

  涓生以為我不肯,大聲說:「孩子們姓史,無論如何得跟我。」

  我又氣又急,「史涓生是你要同我離婚,不是我要同你離婚,你沒有資格同我談條件。」

  他臉上閃過一絲惶恐,涓生是著名的好父親,患難見真情,他愛他的孩子。

  我問他:「孩子們跟祖父母同住?」

  「是,」他急促地說,「我不想他們的生活受到影響,一切跟以前一樣。」

  「一切跟以前一樣?」我悲憤地問。「你父母搬了進來,「我住在什麼地方?」

  涓生愕然,「你還打算住在這裡?」

  我凝住了,「你要趕我走?你都盤算好了?」我震驚過度,一雙眼睛只會得瞪牢他看。

  涓生站起來在客廳中央兜圈子,「你住在這裡不方便,你會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一何必喧擾孩子們,我會替你找一層公寓,替你裝修妥當,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我開始明白了,「你怕我結交男朋友,把他們往家裡帶。影響你的孩子?」

  他掏出手帕,擦額角上的汗。

  「可是我還是他們的母親」,你別忘了,孩子們一半是我的!」我淒厲地叫出來,「你真是個陰毒的人,你不要我,連帶不讓孩子們見到我,你要我完完全全地在史家消失無蹤,好讓你開始嶄新的生活,你沒有良心一,你——」

  我覺得頭暈,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金星亂舞,心中叫道:天,我不如死了吧,何必活著受這種氣?我扶著沙發背直喘氣。

  涓生並沒有過來扶我,我耳邊「嗡嗡」作響,他待我比陌路人還不如,如果是一個陌生太太暈倒,以他的個性,他也會去扶一把。

  完了。

  真的完了。

  涓生怕一對我表示半絲關懷,我就會誤會他對我仍然有感情。可作挽回。

  既然事到如今,,我便把他拉住亦無用,我要他的軀殼來幹什麼呢?

  我心灰意冷地坐下來。

  「搬出去,對你只有好,」他繼續遊說我,「子君,你可以天天回來同他們做功課吃晚飯,你仍可以用我的車子及司機——直到你再嫁為止,」他停一停,「你只有舒適方便。」

  我茫然地聽著,啊。都替我安排好了,叫我走呢,就像遣散一個老傭人一般,絲毫不帶傷感,乾淨俐落。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這個笨人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心。

  我喃喃地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沒聽懂,「什麼?」他反問,「你說什麼?」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

  「我打算送你五十萬,子君。你對我的財產數目很清楚,我只有這麼多現款,本來是為了添置儀器而儲蓄的,我的開銷現在仍然很大,你不是不知道,三頭家要我負擔。所以把父母挪到這裡來,也好省一點,如今做西醫也不如外頭所想的那麼風光了……」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沒有絲毫羞恥慚愧,就像我是他的合夥人,他現在打算拆火,便開始告苦,一臉的油光,留利地將事先準備好的演辭對我說出來。

  我不認識這個男人,他不是我所知道的史涓生,他不是我的丈夫,史涓生是個忠厚、傻氣、勤奮、可愛的醫生,這並不是史涓生。

  一時悲痛莫名,我大聲哭泣起來。

  「哭什麼呢,我仍然照顧你的生活,一個月五千塊贍養費,直到你另嫁為止。我對你總是負責任的,不相信我你也得相信律師,我們到律師樓去簽字好了,我賴不掉。」

  門鈴響了。

  阿萍訕訕地出來開門,她都看見聽見。每個人都知道了,現在連我自己也知道了。

  她去開門,進來的是子群。

  涓生見到子群像是見到救星地迎上去,「好了,你來勸勸你姐姐。」他取過外套,「我還要趕到醫務所去。」他竟走了

  子群並沒有開口,她穿著四寸高的玫瑰紅猄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地踱步,發出「格格」的聲音。身上一套黑色羊毛套裝,把她身型襯得凹是凹,凸是凸、臉上化妝鮮明,看樣子是涓生把她約來的。

  我淚眼昏花,腦子卻慢慢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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