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他人的夢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我根本不想放假。

  多做一天,弟妹可以添多件玩具,或是買多件衣服,何樂而不為。

  「你那麼忙,不累嗎?」莎拉問。

  「你一天到晚閑著,悶不悶?」

  區太太說:「子淳的爹媽不知幾生修到,孩子們個個勤力讀書,孝順父母。」

  上天是很公平的,爹媽除了我們幾兄弟,也並沒有其他資產。

  莎拉一個人擁有的物質,比我們一家七口加起來還多。

  我升上大學的時候,弟妹也都大了,母親較為輕鬆,人也長胖了。

  也比較有閒心。

  她同我說:「子淳,區太太那麼喜歡你。」

  「區家待人,真是沒話講,值得學習。」

  「碧倩也對你那麼好。」

  我只是笑笑。

  「但是子淳,你要記得,齊大非偶。」

  我小心翼翼說:「我還要讀五年書與做五年事呢,十年內不論對方門楣大小。」

  母親放心了。

  那天下午我見到了莎拉,十多歲的她已戴著鑽石手錶與寶石耳環,我想到母親的話,忽然之間,忠言一點都不逆耳。

  莎拉是區家的獨生女。

  區先生與夫人像是不打算叫她吃苦,故此凡事只要莎拉不高興,他們就不勉強。

  我一直替她補習到十八歲,她的事,我全知道。

  她每天總得花十來分鐘向我報告那日發生的大小事宜。

  像「裘表姐拿了一個鋼琴獎,媽媽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裘表姐與我同時在六年前學彈琴,至今我只會『閃閃閃閃小星星』。」

  又如「可是無論把什麼事做好都是要吃苦的呢,我就是怕熬長。」

  「我看到莫麗芬的男朋友了,他愛她嗎,抑或,只是吃霜淇淋看電影呢。」

  「你有空,會不會陪我出去玩?」

  「爸媽年底在加勒比海度假,帶我同去,這些郵輪一月遊真正悶死人。」

  「子淳,你日常生活好似很熱鬧,你們兄弟相愛嗎,告訴我。」

  像是月裡仙子打聽凡間疾苦似的。

  對她,真是好氣又好笑。

  不吃苦,當然不長大,人家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都比她懂得多。

  「羅志明約我聽音樂,你反對我去嗎?」

  我說,如果她做好功課我不反對。

  「功課有那麼重要嗎?」

  我黯然。

  當然重要,我們家先天環境那麼差,能去到那裡,就看後天努力了,赤手空拳,能幫我們打天下的,不過,是優秀的成績耳,一定要做好功課!

  「子淳,你真嚴肅,為什麼?」

  莎拉,因為我們沒有遊戲人間的條件。

  莎拉畢業時,我送她一管鋼筆。

  她鍾愛萬分地收藏好,「謝謝你,子淳。」

  「款式還喜歡嗎?」

  「正是我最喜歡的式樣。」

  我就是喜歡莎拉這一點純真。

  中學畢業後她暫時休學,倒處旅遊,增廣見聞,隱約好似也有人陪著她倒處尋歡作樂。

  我則靠獎學金升上大學。

  同學見到莎拉,驚為天人,「子淳,那穿白衣白裙,足踝戴條金鏈的女孩子是誰?」

  「我遠房表妹。」

  「呵,她美如小仙子。」

  我微笑。

  可是仙子從不理會衣食住行,通貨膨脹,世道艱難,朋友,小心。

  「那麼美!」

  世上也沒有偶然之事,所有的美,都要花時間金錢栽培,我們之所以粗枝大葉,因為精力要用在正途上。

  呵我愛莎拉,當然我愛她。

  大學二年級,表姑丈請我吃飯,在席中,他對我如此說。

  「子淳,我看著你長大,時間過得真快,令尊明年好像要退休了,配合得很好,那時你剛出身,有什麼計畫呢?」

  我恭敬謹慎的答:「打算找工作做。」

  「念的是經濟吧,子淳,如果家裡允許,不如多讀一個管理科碩士。」

  我笑笑,「家父的意思是,讓我吸收幾年經驗,打好基礎,再作別的打算,換句話說,我要幫家了。」

  區先生笑,「好孩子,」他停一停,「那,到我公司來怎麼樣?」

  「我一定考慮。」我誠懇地說。

  這是違心論。

  連父親都說:「現在還流行黃馬褂嗎?早不興了,他有財,哪愁請不到人,你有哪怕找不到工作,何必牽絲攀藤,投親靠友。」

  父親說得很是,如非必要,請勿求人。

  那一年,是我最少見莎拉的一年。

  但是我記得她的生日,五月七日那樣的好日子,送她什麼好呢,她是一個什麼都有的女孩子。

  往年我生日,她父親總是送我一枚小小的,八分一安士重的金幣,小,是因為大的我們必不肯收下。

  歷年來也積存有十枚八枚了。

  我將之取出,到首飾店去鑲成一條項鍊,原璧歸趙,並講明來歷。

  莎拉並無來函來電道謝。

  數日後,她差人送來一張照片,相中的她穿一襲白色吉普塞低領襯衫,脖子上系著我送的項鍊,配搭得真好。

  我特地為那幀照片置了一隻銀相架,故在房間裡。

  畢業後,我找到了理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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