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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鏡中花

  吳儲新搬了新家。

  三房兩廳,一個人住。

  裝修好了,儲新一腳踏進去,就深深吸一口氣,呵,終於有一個像樣的家了。

  他是一個拿獎學金的苦學生,沒有家庭背境,沒有人事關係,全靠實力,才在公司裡占一席位。

  今日,總算置下一個家。

  儲新有絲自豪。

  其中一間房間,被辟為書房。

  除去書架子,就是一張書桌,案上放著私人電腦,儲新時常工作至深夜。

  桌子上還有一面鏡子。

  這面鏡子,是某一年,儲新在公司聖誕舞會中抽獎得來的禮物。

  他一直將它放在案頭。

  工作越來越忙,偶而抬頭,在鏡中看到自己,都幾乎有陌生感。

  鏡子真是一樣奇妙的物件,利用玻璃背後塗上水銀折光,把映像清晰照出來,左右互調,但上下卻不倒置。

  這面鏡子,陪伴吳儲新已有好幾年了。

  地方大,收拾起來挺費工夫,儲新雇用了一個鐘點女工。

  不多久,做熟了,女傭便嘀咕:「這樣寬大的公寓,怎麼沒有女主人。」

  吳儲新當然不搭腔,一開口,女傭人便會順著竿子上來,以老奶奶自居,她們下人就是作興這樣。

  不過他在心底下嘆息:什麼地方去找伴侶?

  他要求一個能吃苦願意並肩作戰的女友。

  可惜現代嬌滴滴的女性一聽見要吃苦立刻退避三舍。

  儲新因此並沒有刻意去物色女伴。

  一日中午他沒出去午餐,聽到女同事如此談論人生。

  甲:「真不想搬出去住,在父母家雖然不那麼自由,但一切現成,老實說我連電話費多少錢一個月都不甚了了,每日下了班脫了外套鞋子就高叫『媽媽有什麼好充饑的』都成了習慣。」

  乙笑,「怎麼結婚?婚後就變賤人了,還要煮給對方吃呢。」

  「做多錯多,人家不一定表示欣賞。」

  「還要上夫家去請安呢!哈哈哈哈哈。」

  「同老闆斟茶還圖加薪水,侍候公婆有什麼好處?」

  「有家私的公婆倒不怕,給大屋大車珠寶股票,我辭了工天天服侍他們又如何。」

  儲新聽到此處,只覺背涼颼颼的。

  女孩子們大大的聰明了,那麼辛苦賺來的薪水怎度肯貼補家用,當然要花在自己身上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好怪她們,精打細算,也份屬應該。

  儲新只怪自己沒有能力照顧這樣嬌滴滴的女友。

  他益發裡頭苦幹起來。

  照說,吳儲新的樣貌、學歷、環境都不差,也在適婚年齡,應是受歡迎的王老五,但是女孩子們很少提到他的名字。

  她們對他沒有興趣。

  「吳儲新這個人嘛……」乏善足陳說不下去。

  有位小姐肯定地說:「是好人。」

  「是,是,是個好人。」僅止於此。

  大家想了又想,沒有別的評語,眾人對於吳儲新知道得太少了。

  只知他辛勤工作,樂於助人,沉默寡言。

  其實,儲新也有懂得生活的一面。

  閒時他喜歡打一局網球,與電腦奕旗,還有,他酷愛喝香儐,並且對牢鏡子自言自語。

  他也喜歡花香,露臺上種滿米藺,傍晚,太陽落山,打開長窗,那香氣直撲進客廳裡,彌漫一室,他便獨自坐著等天黑。

  不是沒有情調的一個人。

  可惜不為人知。

  今夜,像以往數夜一樣,吳儲新在他的書房內做夜課。

  忽然遇到一點疑難雜症,他決定撥電話到同事家去問個究竟。

  他萬分不願意打擾同事,但急事例外。

  儲新的電話在沙發邊,他自書桌前的椅子站起來,坐到沙發上去。

  電話撥通了,他抬起頭,恰恰看到書桌上那面鏡子的反映。

  鏡中映像,是後邊一幢大廈的窗戶。

  儲新定睛一看,呆住了。

  鏡子雖然不大,但他眼利,他看到窗戶裡有一個年輕女子。

  儲新留意起來。

  偷窺,不是他的習慣,但是他正在等對方來接電話,他眼光無可避免地落在鏡子上。

  那女郎走近窗戶,往外看。

  外邊是海景,風景甚佳,儲新他有時在震台一站也好些時候。

  那女郎有整齊的短髮,穿白襯衫,配一條塔型珍珠項練,非常俏麗淡雅,正是儲新喜歡的類型。

  他探前一點,想看得更清楚。

  電話沒人聽,同事一定是出去尋歡作樂了,儲新把線掛斷。

  他立刻伏到窗前去看那女郎。

  但是奇怪,隔鄰大廈層層疊疊的窗戶,並沒有人。

  一定是進去了。

  儲新悵惘地走回書桌,繼續工作。

  可是一抬頭,在鏡子中又看到了那女郎。

  儲氣大氣都不敢透,立刻取出透明膠紙,把鏡座黏牢固定在一個位置上,他怕鏡子一移動會失去女郎的影蹤。

  然後,他再回頭望,希望在大廈的窗戶裡看到她。

  但不,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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