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她比煙花寂寞 | 上頁 下頁
十二


  事後當然不作數。說過的話句句要負責,那還得了,一切應允都得履行,那還不成了神仙世界。壽林這一句求婚,不過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覺得幸福滿足,稍後心情不一樣,他就會忘記這件事。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廚房捧出香腸煎蛋。編姐吃完便趕回報館去做事。我到報館資料室去翻舊雜誌及報紙。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輕時的照片。非常的清秀可愛,臉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當時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氣質不見特別,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韻味來。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歲,如姚晶。一些小時了了,嘰嘰喳喳像小鳥般的女郎,老大便成為醬菜,仍穿短裙羊毛襪工人褲,可怕。看著畫報,我心中閃過兩句曲詞:

  紅顏彈指老,
  刹那芳華。

  我自舊資料中知道姚晶會彈鋼琴,喜歡貓,愛看海。

  那時候的宣傳真丟臉,沒有一句真話。

  我並沒有在姚家看到鋼琴與貓,她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覺得她喜歡白而香的花朵、靜寂、許多的私人時間,以及她的家庭。

  我見到的姚晶與那時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離。

  翻盡所有的資料,也找不到她自一歲到十多歲做過些什麼。所有的報道都說她豔若春花,馴若綿羊。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過去。我就不知道編輯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學畢業。一半是沒想到要問,另一半是因為隨時可以問,所以一懶就不知就裡。

  有一篇訪問這樣寫:姚晶畢業後,做了一年寫字樓工作,覺得不適合,故此投考訓練班……

  老生常談。

  我合上那些畫報,那時候寫明星最容易,好比往牆上刷白粉,牆的表面越光滑美麗,宣傳便勞苦功高。

  現在做娛樂版要努力刮掉牆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試想想那堵牆會不會那麼順利坐著不動隨記者來虐待?難就是難在這裡。

  在這堆舊報刊中我永遠不會找到我要的東西。

  不過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長,倒是樂事,十多年之後,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妝儀態性格上都呈現無限優雅風華,即使活到五十歲,她仍然是一個吸引目光的女人。

  編姐來瞧我,給我一杯熱咖啡。

  「成績如何?」

  我搖搖頭。

  「不錯,姚晶過的生活比較神秘,譬如說,沒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給人家拍照片,咦——」

  「這有什麼稀奇呢?」編姐問。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麼能被人拍了照在雜誌上登?趕明兒沐浴睡覺給不給人拍照?」

  編姐瞪我一眼,「難怪你同姚晶談得來,敢情你們兩人一般想法。」

  我覺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國明星也給雜誌拍照的。」編姐說。

  「跟你說了也是白說。規模不一樣嘛,你今日如買下一座堡壘作為住屋,我也就原諒你叫人來拍照。」

  「勢利。」

  「只有我勢利嗎,三房兩廳洗衣機電冰箱有什麼好拍?最多是鍍金水龍頭,好了吧?」

  「像你這種人簡直有病,什麼事都要批評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參加訓練班之前做過些什麼。

  編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訪問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麼人?」

  「訓練班的創辦人,這本藝林畫報的編輯,是老前輩。」

  「還活著?」

  「聽聽這張烏鴉嘴。」

  「那還等什麼?去找他哇。」

  「慢著,不是那麼容易找的,我還不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編姐說,「貧在鬧市乏人問,我得打聽打聽。」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歲,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遠郊,開車要兩小時,但抵達時卻覺得值得,郊外風景與空氣俱佳。

  他很瘦,與一隻玳瑁貓作伴。

  晚年雖乏舊友問津,但看得出他薄有節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將房搓牌,且有老女傭送茶遞水。

  我們自我介紹後,他老人家點點頭,「呵,你就是那個女孩。」

  我很感動,二十多歲,還被人稱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個女孩?」

  老先生遞上報紙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娛樂版上圖文並茂,說明我是姚晶財產的承繼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問:「找我有什麼事?來,吃些杏脯陳皮梅。」

  當然姚晶沒有必要把錢財留給恩師,老先生生活很舒適,而且已近八十歲了。

  他一臉的老人斑,看上去每一個斑點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經歷。

  「你和姚晶熟嗎?」編姐問。

  「怎麼不熟。」

  見過姚晶那麼多親友,數他最親切,最容易說話。

  當然,他是我們的老行尊。

  「朱伯伯,說給我們聽。」

  「姚品進我訓練班的時候,有十八歲了。」

  「不是十六嗎?」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應是三十六,我初見她時,正是十八歲。」

  我們仔細聆聽。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雙眼睛水靈靈,不知道為什麼,越是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越是聽話聰明。」

  「怎麼樣的家庭?」我追問。

  「人也已經過身,還說那麼多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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