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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如今我三十歲,理想對象的年齡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歲,具高尚職業,收入學識都與我相等,有相若的興趣,有共同宗旨──為什麼不呢?三十歲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擇偶條件。

  嘴裡雖然理直氣壯,心中不禁虛了起來。

  我從來未曾這樣注意過自己,現在發覺自己眼角有皺紋,略不當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麼緊,打起網球來有點力不從心,我深深的恐懼了。

  外頭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斷成長,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膚細結,頭髮烏亮,天真活潑可愛,人家是白紙,男人把她們染成什麼顏色,就是什麼顏色,沒有一點尷尬。

  儘管現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處,但還是趕著在廿七歲前完婚,因為遲婚盡有百般優點,最恐怖是有可能永遠結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諒的害怕。

  讓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歲是如何渡過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歐洲渡過的,我記得我們還幫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沒有此刻我所經歷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臨到自己頭,是完全不相干的。

  時間過得太快了,我還來不及為自己打算,便已經老了。

  姐姐到底是親生的姐姐,也還只有她為我出力。

  她結結棍棍地教訓我,「我勸你少與那些『女強人』來往,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各人標榜在事業上的成就,其實心中都怕得要死,死雞撐飯蓋,強個屁,到女人不必懷孕生子的時候,我就承認有女強人。」

  這個小女人,她唯一的豐功偉績不過是嫁了個好丈夫,如今這樣子糟蹋我們,真要命。

  「週末你姐夫藉故請舊同學吃飯,你穿件斯文些的衣裳來露露臉碰碰機會。」

  真是在她屋簷下,焉得不低頭。

  「告訴你,女人打扮,不外是給男人看,你又不鬧同性戀,女朋友說你標倩有個鬼用,男人最恨女人清湯掛麵,不化妝,穿那種所謂時款的寬袍大袖一下子就揉得稀皺的衣裳──看你了,你要維持自我,還是要尋歸宿。」

  我倒忘了生氣拍桌子,我只是問:「為什麼男人既能維持自我又能得到歸宿?」

  姐姐拍大腿:「對呀!說到我們心坎裡去,我也不明白這件事,怎麼生了兒子之後,我成了別人的煮飯婆了,可是他卻仍然是英俊小生一名,在這件事上可見男女之不平等,令人髮指。」

  我失笑,我還以為姐姐同我不是一個陣線,忽然她又站到我這一邊來,令我受寵若驚。

  「老姐,你也算不錯了,雖然落了形,總還算美女。」

  「我以前也還不止這樣。」她用手撐著頭想了半晌,不得其要領,只得歎一口氣。

  我很不忍她動腦筋,女人一結婚,名正言順的腦筋生銹,現在忽然之間想起這麼重大的難題來,旁人難免心疼。

  我說:「你也夠忙的了,別想那麼多。」

  姐姐側側頭,又歎口氣:「那麼你星期六來吃飯吧!」

  「姐姐,你讓我去熨皺了頭髮服侍男人,我是不會快樂的。」

  「別說你,連我都不快樂了。」她悶道。

  週末卻快活地來臨,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打扮得比較鮮豔,感覺上卻很折辱,像是跳樓貨,來不及的裝扮一下,多多偽飾,但求能夠嫁出去。

  那天很失望,近四十尚無對象的男人,在告而不妙,許他們心中也在想,近三十而嫁不掉的女人,大告而不妙,嘖嘖嘖,這樣你虞我詐,太難了。

  姐夫的同學老曾老陳老李,全部連背都駝了,伊們要是有兒子,不妨介紹給我跳舞看電影,不是我骨頭輕,我自問還沒差到那種地步,要跟髒老頭子來往。

  吃了飯他們在客廳聊天,我情願幫傭人洗碗。

  連姐姐都歉意,抱怨姐夫「手頭沒有好貨色」。白白浪費我的一身妝扮,本錢還真不少呢!

  我端茶出去時聽見姐夫在通電話,我擱下茶,聽見他說:「……好,你馬上拿來,我們研究一下,不好意思,我太太請客,此刻走不開。」

  「是誰呀?」姐姐問:「別像上次,妖妖嬈嬈的跑了一個豔女上來商量什麼公事。」

  姐夫說:「這次是個男生,不見得有人會為我女扮男裝,你這個醋娘子看清楚好了。」

  真難為他們結縭十載還打情罵俏的,令人好生羡慕。

  那幾個中年老生坐著不走,我在一旁打呵欠,原形畢露,剛欲告辭,門鈴一響,女傭打開門,進來一個美男,風度翩翩,一臉孤傲相,嘩,我立刻知道我的姻緣到了,我若不把這個男人追到手,也枉為人了,這不是我一直等待的「對先生」嗎?

  他並沒有跟其他人打招呼,視若無睹的跟姐夫進書房去談公事了,他手中拿著一大卷圖則。

  我拉住姐姐問:「他是誰?他是誰?」

  姐姐沉吟道:「我沒見過。」

  「這個人結了婚沒有?」

  「我不知道,我即刻同你去打聽。」她匆匆奔進書房。

  姐姐即是姐姐,還有誰肯為我做這種事?被她損幾句也是應該的。

  我心急地等在門口。

  過了十分鐘姐姐出來,輕輕掩上門,召我到一邊,她說:「你眼光不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替你打聽過了,竟是個單身漢,又是你姐夫的新同事,極高尚能幹的一個人,就看你自

  己有沒有本事追到手了。」

  姐姐真能幹,十分鐘就把人家的身世打聽得一清二楚,可是……

  「我怎麼追他?」我問老姐。

  「你這個人真滑稽,你念書念昏了頭?連女人的天性都忘了?這是天生的本事,等於呼吸一般。」姐姐直朝我瞪眼。

  「真似呼吸?」我這邊也傻了眼,可是我覺呼吸痛苦,而追求男人卻挺困難。

  「還在這裡等什麼?快進書房去招呼那位梁先生呀!」姐姐急,「我還得把這三個小老頭打發走呢!」

  「我幫你打發小老頭。」我滿頭汗。

  「去你的,勇敢一點。」她打開了門,把我往書房內一塞,馬上關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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