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少年不愁 | 上頁 下頁 |
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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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公司同事也都趕到,簇擁著她,我知已沒事,我以為她會回家休息,誰知她回公司如常辦公。 一個小時前我又在做什麼?我在學校書店。 回到書店,服務員同我說:「王子都,你留的書在這邊,請過來付款。」 我把書放進書囊,忽然覺得疲倦,買杯咖啡走到校園,在樹下長凳休息。 凳上有一疊新書,我看到英國文學系字樣。 我微笑,這也是新生吧。 我把空咖啡杯扔掉,一轉身,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朝我走來,他背光,渾身如鑲著金邊身形十分漂亮,肩膀、腰身及臂與腿的尺寸都配合得很好,他有一頭卷髮,極像讀英國文學的人。 我緩緩坐下。 他走到我身邊,輕輕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的書……」 我一看,原來我坐到他的書上而不覺,輪到我漲紅面孔說抱歉。 他把書放入背囊,擺擺手離去。 這是又一次校園邂逅。 我走進合作社,有人打桌球,有人練飛鏢,有人比拗手腕,像一間西部酒吧,當然,少不了一展歌喉的人,正在唱《我行我素》,高音上不去,聽得我牙齦發酸,打了一個冷顫。 剛想離去,有人說:「真不能想像怎樣捱過這樣四年。」 我低頭微笑。 她繼續說:「數錢學生來自五湖四海,不同膚色族裔,卻眾心一志,要進修學問,你讀生物、他念梵文、她選美術,還有建築、物理、工程、文學、地質、土木、考古……將來以所學服務社會。」 這人說得很好,我抬起頭看,可惜她長得不漂亮,但是笑容可親。 她伸出手,「我叫阿茲米。」她寫下明日美三個字。 「真好名字。」我稱讚,「王子都。」我也寫給她看。 一個金髮兒過來詫異說:「你們華人各有方言,要靠寫字才能交通可是。」 明日美說:「我是日裔。」 金髮兒說:「疏倫森,來自芬蘭。」 明日美說:「北歐。」 她們立刻談起來。 我見明日美一點防範也無,分明是第一次離家,興高采烈,不禁替她擔心,可是看看四周,都是稚氣面孔,天真眼神,算了,吃虧學乖,慢慢適應。 有人派發單張,「我們是校園安全小組,住訴宿舍的同學睡前請把門窗關牢,走過校園幽暗之處請結伴,看到可疑人物通知警方。」 那邊有幾個青年碰到熟人,互相親吻,怪不得報上時時報告腦膜炎之類疾病,在學生宿舍一下子傳染開去,原來他們如此親熱。 這時明日美問:「王,你住宿舍嗎?」 我連忙答:「我住家裡。」 「我們去參觀宿舍,我住麥肯西樓十一樓。」 我陪她經過小徑往宿舍,兩旁種滿櫻樹,此刻花已謝落,可以想像明年花開時會何等燦爛。 「這棟樓是女生宿舍。」 我微笑,規矩上總得分一分男女。 這時學生尚未到齊,可是已經鶯聲嚦嚦,大半女生說話聲音喜歡高半度,嗲聲嗲氣,直到生了孩子罵他們,或是升做上司罵下屬為止。 可以看得見政府把稅收用在何處:宿舍設施盡善盡美,洗衣幹衣房,共用會客室及廚房,私人浴室,整套家具……政府培育精英。 明日美說:「冷暖氣全備,外頭零下八度,室內我們穿短袖。」 我意外,「你來了多久了?」 「去年報到,大公園裡發生一宗韓裔女生受襲擊傷重成植物人事故,嚇的我哪裡都不敢去了。」 我忠告:「小心點好。」 「又據說地鐵站有凶徒專門侵犯個子矮小的亞裔女性。」 本市並非樂園。 「我以為你不知道。」 明日美招呼我進她房間,四處都是布娃娃,我看的發呆,「你讀什麼科?」 「我修拉丁文。」 「失敬失敬。」 「歐裔男子真漂亮可是,」她說:「輪廓分明,濃眉大眼,高大神氣,我特別喜歡金髮兒。」 我提醒她:「他們沒有靈魂。」 「他們擁有極之出色的科學及文學家。」 我再三說:「你會吃虧。」 明日美看著我:「你媽媽那樣說?」 我好氣又好笑,「我有體驗,我讀男女中學。」 「他們擁有東方人所缺乏的強壯體格。」 她斟綠茶給我喝,我比她小心,我不用陌生人給我的食物及飲品。 我向她告辭。 走廊佈告板上貼著告示:「九成新毯子等雜物一折出讓,物主畢業回家」、「征英語及數學補習薪優」、「徵求網球拍及雪橇」…… 這確是人類最好的環境。 我問明日美,「對新生如我有何忠告?」 她嚴肅地答:「他們痛恨抄襲。」 我點頭。 「一旦揭發,格殺不論,即逐出校門。」 說得再明白沒有。 稍後明日美大叫:「自由、自由,我終於自由了。」 我忍不住笑,可見她在家鄉是何等抑鬱。 我告辭,才出門已經有英俊金髮兒來敲門,祝你幸運,明日美。 回到公寓才十分鐘車程,的確方便。 我像所有獨居人士,開了電視以音響作伴。 有線網絡新聞電視臺做特寫:「美國現時單身女性數目多個有婚姻女子,為什麼有這種現象?」 我立刻被吸引。 「獨身、離婚、寡婦的數字愈來愈高,專家表示,美國女子不願結婚。」 我坐下,這對於將來人口分佈有極大影響。 「女性離婚後再婚也比男性躊躇,亦有許多女子認為同居較為方便,況且,她們追求學歷及事業,形成遲婚。」 我覺得這個特寫做得真好,不知其他國家有否做同樣統計。 小露臺外可以看到有人在沙灘上緩跑,冰淇淋小販已經出來擺賣。 我坐不定,四處打電話找朋友,終於倒在床上盹著。 做夢看到自己是個幼兒,坐在浴缸不願起來,一邊用水槍四處射:「蚊子、蒼蠅,射殺你們……」十分暴力的樣子。 浴缸裡許多塑料玩具:會游泳的芭比娃娃、潛水艇、黃色小鴨……我樂在其中,大聲唱歌。 終於媽媽進來,用大毛巾裹起抱出浴缸睡午覺。 我記得稍後就上學去了,因為頑劣,不受老師歡迎。 我轉一個身繼續睡。 公寓只我一個人,可是並不靜,樓上與隔壁都有隱約聲音傳來。 好似有男女在爭執:「你不愛我了」,「從前你不是這樣對我」,「我並非無理取鬧」,「我不甘心」,「你沒有良心」…… 聲音漸漸低下去,我卻醒轉,第一次離家,有點不慣。 家在咫尺,即時可以回去,如果離家八千里,孑然一人,又如何是好。 太陽終於下山,珍妮約我喝茶,我連忙答允。 她見我輕輕說:「子都,我決定暫時不升學。」 「你們比亞裔子女自由,我們別無選擇,我們不升大學父母會得痛哭。」 「做工自在,我留著分數,將來再說。」 「時裝店薪酬可好?」 「經濟復蘇,生意忙得應接不暇,還未標價已經預定,我可以搬出去住。」 我說:「原來一個人住十分寂寞。」 「你自幼受父母寵愛,自然那樣說。」 我唯唯諾諾不敢搭嘴。 「大學有何見聞?」 「兩個字:自由。」我說。 「哪裡比得上經濟獨立自由,每晚下班便可娛樂或休息,不用掛念測驗考試,記得那些報告與實驗嗎,真正討厭,總算捱完。」 看情形珍妮大約短時間內不會回轉學校。 「有沒有去參觀各式各樣的附屬會所?」 一言提醒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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