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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張懷德笑了很久才停下來,「讓我們說,是經過修飾的話。」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將來會明白我們的制度。」

  文太太並不反對勤勤搬出去,女兒已經成年,今年不飛,明年還是要走。

  王媽倒是非常擾攘,這也是意料中事,日長夜短,白天也不過只有勤勤同她說說笑笑,勤勤一走,她豈非寂寞不堪,每一個人都只為自身著想,求自己方便。

  新舊兩個家相距不過十分鐘車程,檀氏不見得不讓她回家,勤勤覺得並無大礙。

  再客觀地看看祖屋,勤勤發覺光線的確不足,近廚房一帶,頗為油膩,王媽年老力衰,對衛生情況不甚注意。

  窗簾沙發套子都舊得很了,手頭方便的話都應該換一換,不論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維修改良更新,否則一下子便破破爛爛舊舊,要飯似的。

  勤勤忽然覺得,即使在記者招待會上說說假話,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點點委屈,那麼,更大的委屈會跟著而來。

  勤勤默然屈服。

  這心理轉折的過程不是一帆風順的人可以明白。

  那個下午,勤勤略為收拾一下,就搬進新居。

  王媽指出,以後文太太可以在空畫室內找搭子搓牌。

  這倒是真的,但騰出雜物之後,勤勤只看見一搭一搭黑印,齪齪相。

  她不忘撥一個電話給楊光:我將搬到玫瑰徑住,她想告訴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楊光不在這裡做了。」

  「什麼,幾時走的,發生什麼事,他現在何處?」

  那邊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電話。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許他只願意躲起獨自療傷。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虧楊光沒有家累。

  其實勤勤有他家裡號碼,不過,他要是想找她,他會自動現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來。

  她叮囑王媽:「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記切記。」

  劇本送到新宿舍時,勤勤馬上翻閱。

  英文。竟是英語本子。

  全用英文書寫,讀了一遍,她放下心來,並非大話西遊,也不具怪誕成分,張懷德說得對,只不過略作修飾,模擬百來題問話,又詳列出答案,因為屆時記者問的不外是這些問題。

  張懷德囑她背熟答案。

  她看著勤勤,「你總是不肯完全信任我們,為什麼?」

  勤勤沒料到那麼老練的人會問得這麼坦率,十分尷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訴我,張小姐,你們那裡,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張懷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是因為這個人,一直令勤勤覺得背後還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會透露什麼,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誰。

  勤勤問:「為何是英文本子?」

  張懷德訝異地答:「因為在紐約,他們講的是英文。」

  勤勤發誓以後她不再問任何問題,她懷疑張懷德會在檀中恕跟前訴苦。

  勤勤猜對了。

  張懷德向檀氏述職,臉色很壞。

  她說:「……脾氣很壞,疑心又大,資質並不見得高超。」

  檀中恕不響。

  「她完全不明白整個計劃。」

  檀中恕用手抵著下巴,聽手下訴苦。

  過了很久很久,他說:「她還年輕,青嫩,會開竅的。」

  張懷德問:「你真的這麼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銳,張懷德十分後悔多言。

  檀中恕輕輕答:「我正這麼想。」

  張懷德欲語還休。

  「你有話儘管說。」

  「她還差很遠,根本沒有準備好。」

  「在你協助之下,應該沒有問題。」

  張懷德想一想,退出門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沒有改變姿勢。

  室內靜寂一片。

  忽然之間,檀中恕笑了。

  屏風後面的人也響應他,跟著笑起來。

  檀中恕問:「她像你,還是像我?」

  「當然像你,記得嗎,當年與你去紐約,還是第一次乘飛機。」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經以畫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畫冊,便以為精通西洋畫史。」

  「什麼事都得有個開始,我喜歡文勤勤,她是個真人。」

  檀中恕說:「我相信是,我全無見過她裝腔作勢。」

  「做一個藝術家,先決條件是要做個真人。」

  「那麼我們找對了人,來,喝一杯慶祝。」

  「醫生說——」

  「別理那些討厭鬼說些什麼。」

  勤勤卻不得不理會她指導的話,他們讓她坐在臺上長桌首席,台下坐著十來位記者,有的代表電視臺手持攝影機,有些用強力閃光燈拍照,爭相發問,場面模擬似真的一樣。

  勤勤手心冒汗,英語並非她母語,雖然發音準確,語調似模似樣,到底有點緊張。

  她早已把所有問答背熟,上來的時候,深覺這個假招待會荒謬,坐下來看到這個場面,心怯了,才知道練習是必需的。

  一位記者問:「文小姐,東方的藝術家飄洋過海到西方來,失卻民族的根,會有理想的發展嗎?」

  勤勤呆住,本子裡沒有這個問題,要命,這分明是考她來的,她要憑機智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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