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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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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明日去跟他們談談,說是工作的問題。」 工作?文勤勤不需要工作,謝了。 「得了,我明日複他。」 勤勤走進書房,直到晚飯時間才出來,吃了一點點,又躲在裡邊直到深夜。 她做了一張清單,把欠缺的畫具統統記下,明日好去採購,又把房內東西好好整理劃一,該留的留,該扔的扔。 明天起能夠充分利用這間空房帶來的奢侈了。 勤勤沒有複電給檀氏畫廊。 一連幾天,她都回憶那日寫字樓內發生的事,那雙屏風後的鞋尖,黑色考究無花無款的半跟鞋,到底屬於誰。 那坐在車內的女士,黑色的手套,黑色的衣袖,是否同一個人。 為什麼穿黑,因為悲慟,還是因為神秘,抑或因為喜愛。 她是檀中恕的什麼人,母親、妻子、恩人、姐妹? 節日氣氛早已淡卻,市面恢復正常,勤勤天天在家作畫。 楊光抽空與她通話,現輪到勤勤苦水連篇,盡訴創作之慘:「……你說是不是開玩笑,替我取個名字叫勤勤,勤力有個鬼用!這一門工夫靠的是天分,明日就去改名叫天才。」 楊光笑得彎腰。 「從前,因要來往寫字樓,還有個藉口:忙呀,生活逼人,沒有時間,好了,此刻二十四小時都屬於我個人,並無勞形之案犢,亦無亂耳之絲竹,一點藉口也找不到,百分之一百證實本人不長進。」 「喂喂喂,慢慢來,慢慢來。」 勤勤懊惱苦笑,「搞創作的人都在尋找一道門,希望把它打開,門後是一間充滿各式意念及靈感的房間,足夠我們用一輩子——」 楊光接上去,「但現實中,我們永遠站在走廊中,千辛萬昔打開一道門,發覺門後另外有門,打開它,還是門,永遠是一道一道的門,開不完的門。」 勤勤歎口氣,「你說得太對了,讓我們放棄吧。」 「你是那種人嗎?我情願繼續開門,希望在人間嘛。」 「但是那麼累。」 「你難道有比創作更好的事要做嗎,是什麼,跳舞、看電影、瞎逛?」 「楊光,你說得對。」 「能夠做你喜歡做的事,心無旁騖,已經非常幸運。」 「我愛你,楊光。」 楊光沉默一會兒,「勤勤,這種笑話說不得,我會相信的。」 勤勤為自己的畫生氣,有時將整枝筆飛出去,摔在牆上,以示憤怒。 然後她過去看粉牆上染的顏色漬子,指著它同自己說:「這,文勤勤,這一筆已經比你的工筆高超活潑。」 越是小心翼翼,刻意求新,越覺得整幅畫既僵又呆,再畫下去會走火入魔。 她穿著王媽煮飯用的圍裙,每天努力十多小時,但無進展。 一日畫畢洗手,照一照鏡子,發覺鬢腳一片白髮,勤勤以為一夜白頭,慘叫起來,仔細看後,才發覺原來是顏料,虛驚一場。 神經已經相當衰弱。 文太太問:「你怎麼搞的,休息了半個月,反而瘦下來。」 勤勤不出聲。 「不要逼自己,想畫就畫幾筆,不想畫便出去玩。」 「不逼怎麼行,你以為我蹉跎的是誰,有誰會等我的作品來解渴充饑?我所能蹉跎的,不過是我自己。」 「好好好,那你繼續不眠不休好了。」文太太擺擺手。 都說鬈頭髮的人脾氣激烈,勤勤可以證明這點,好幾個早上她不願意起床工作,王媽聽見她自言自語:「當心我掌摑你。」很少人對自己這樣嚴厲。 但王媽也不認為過分,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勤勤整夜滿屋遊走尋找靈感,似只大老鼠,叫人吃不消。 「小瘋子。」王媽喃喃喃地說。 勤勤懶洋洋自床上爬起來,發覺身上還穿著舊運動衣沒換,十分邋遢。 噫,外型倒十足似傳說中的藝術家了,她苦笑連連。 王媽進來說:「勤勤,有客人找你。」 勤勤嚇一跳,「誰?」用被子遮住身體。 莫非是楊光? 「那位坐黑色車子的先生。」 啊他。不得了不得了,勤勤連忙跳起來,他有什麼事? 若果是來追討畫價,想都不要想,已經花掉一大半。 她連忙洗一把臉,帶著惺松出去見客。 檀中恕又一次擅自闖進她的畫室,自明天起,勤勤要把門鎖上。 她咳嗽一聲。 他轉過頭來。 勤勤呆呆看著他,他也不動聲色地看牢勤勤。 她一定剛起床,一臉倦慵,像頭小貓,身穿寬大運動衣,腳上只一雙舊羊毛襪,雙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樣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見他笑,便問:「有事嗎?」她總是突擊檢查。 「你一直沒有複我電話。」 「我不再想上班。」 「沒有人叫你定時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時間來。」 「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個人站在畫室中一直沒坐下來。 勤勤覺得不好意思,拖張椅子給檀中恕。 他脫下外套,輕輕坐下,勤勤掠掠頭髮,又咳嗽一聲。 他說:「這裡約莫有百多幅畫。」 勤勤無奈地攤攤手,盡在不言中。 「有沒有想過找人代理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脫口而出:「有人買才需要代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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