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石榴圖 | 上頁 下頁


  車子這才緩緩駛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欄杆上,正奇怪車子怎麼停著不動,看著它駛遠,才回到客廳去。

  王媽說:「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媽意見相合的時候,這時也不禁說「是」。

  「他來幹什麼?」

  勤勤說不上來,他說他路過,有幾個人跑過別人的家會走上去坐著乾等。

  勤勤覺得他是來看她的,不是探訪,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溫柔,甚至帶一絲淒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異性的目光有許多種,但這一種,勤勤第一次接觸到。

  一定還有下文。

  她取過外套。

  「喂,太太就回來,立即要開飯,這會子又去哪裡野。」

  「我去如意齋,給我留菜。」

  勤勤決心向瞿德霖打聽打聽消息。

  每次去都為著借貸,勤勤根本沒有心情打量地理環境。

  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齋看過去,才發覺它整個向街的鋪面是一塊大玻璃,店鋪裡一舉一動,兼夾所有陳設,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著一隻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遊說,而瞿太太,坐在小小書桌前算賬,勤勤正好看到她的側面。

  那一日,她前來舉債,不是坐在瞿太太對面嗎?倘若站在這個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尷尬苦苦哀求嗎?

  勤勤像是想到關鍵上,但卻不懂開啟彈簧鎖,呆了片刻,走到橫街去,買了一大籃水果,挽著上如意齋。

  洋人已經離開,瞿老闆在數鈔票,看到勤勤,有點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隨機應變。立刻呵呵地笑著招呼。

  瞿太太也搭訕說:「請坐請坐。」

  勤勤恃著年紀輕,索性開門見山:「瞿伯伯,我想問你,檀中恕是什麼人。」

  「他有沒有把餘款付你?」瞿德霖何嘗沒有好奇心。

  「我懷疑的不是這個。」

  瞿德霖說:「我也不擔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麼跑進店裡來的。」

  與勤勤的想法不謀而合。

  瞿太太馬上說:「他在店外看到我們。」

  瞿德霖笑,「我倆天天坐在這裡,有什麼好看。」

  瞿太太說:「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納罕。

  這小女孩子有什麼看頭?自幼頑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兒寵成小怪物,每次來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膽,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過了十八歲才定下性子來,泰半還是因父親過身給她的影響。

  不要說他不相信,連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術科學生有個不成文的傳統打扮,總是不修邊幅的多,很難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問:「瞿伯伯,你認識他?」

  「很久很久之前,見過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顯已經飛黃騰達,我怎麼好意思同他稱兄道弟敘舊。」

  勤勤大喜過望,「他小時幹的是什麼?」

  「他也畫畫。」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當就是這樣來的?」

  瞿氏夫婦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問得有多愚蠢。

  「他很會做生意,看樣子早已封筆。」

  「啊,原來是個傳奇人物。」

  瞿德霖說:「對,傳奇,用這兩個字形容他最妥當不過。」

  瞿太太說:「他現在不大出來,小一輩都以為他是畫商。」

  「他畫得好不好?」勤勤問。

  瞿太太好像對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畫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見他倆這一把年紀還當眾耍花槍,大樂而笑。

  「這是事實,」瞿太太說,「中元畫會裡他是鋒頭人物,並不是為著他的作品。」

  「你們有沒有相片?」

  「找一找或許有。」

  瞿德霖越發不高興,「你珍藏的垃圾倒真還不少。」

  勤勤問瞿太太,「後來怎麼樣?」

  「都以為他失了蹤,直到檀氏畫廊成立,有人傳是他的生意,大家還不相信。」

  勤勤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此行大有收穫。

  瞿德霖說:「打烊了,勤勤,改天再來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說。

  勤勤站起來告辭。

  出了店門轉頭再看,只見瞿氏夫婦還在爭執,店堂燈光不見得輝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設他見到她,才推門進如意齋。

  有這種必要嗎?

  勤勤訕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虛無縹緲了。但,慢著,晚宴那日,職員都認識她,叫得出文小姐。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她。

  勤勤又有一種被看了去的感覺。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隨即想起母親等她吃飯,只得匆匆叫車趕回家豐

  原來檀氏同瞿伯伯他們是同輩,這麼說來,也應有四十出頭的歲數了。

  到家一見母親,勤勤便發牢騷,「下了班已經累個賊死,誰還有精力畫畫。」

  王媽媽來搶白她,「那你還滿街跑?」

  「鬆弛神經。」

  文太太笑女兒,「松過頭只記得吃共睡。」

  勤勤有點慚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畫家從來不發這種怨言。」

  勤勤說:「我要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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