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石榴圖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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擾攘半晌,總算吃過年夜飯。 大抵也不必做糖點心了,沒有拜年的人。 楊光的電話又到。 勤勤於是問:「小楊,你可聽過有位檀中恕?」 「有這樣一個人嗎,哪一行的?」 「你比我還糊塗,檀氏畫廊你有無印象?」 「啊,你出來,我說予你知道。」 「現在不用你我也曉得了。」 「聽說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麼會,明明叫檀氏畫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聽人說的,勤勤,這同我們有什麼關係,出來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鐘後在我家樓下等。」 臨出門,文太大問:「同誰出去?」 「小楊。」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門口站住腳。 「當心日後人人以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後再說。」 她下得樓來,小楊已經準時站在門口。 她問他:「你有沒有去過檀氏畫廊?」 「沒有。」 「真驢。」勤勤取笑他。 「喂,客氣點好不好,那是個頗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畫廊,實際上是個藝術品轉手站,要不你想買畫,要不你想賣畫,否則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聲。 「我們兩種人都不是,很難進得去。」 「他們是否賺很多錢?」 「當然,」小楊很感慨,「藝術家往往窮一輩子,過身之後作品卻叫這些人炒得炙手可熱,從中獲利。」 勤勤笑,「你開始憤世嫉俗了。」 「這是事實,他們也捧在生的畫家,抽傭金抽得離了譜,你聽過三七分賬沒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嗎?」 「不過有時氣餒,巴不得有機會給他抽七成,你沒有見過我的習作吧,每隔一段時間,一捆捆地被家母當垃圾般丟到樓梯間,因為居住環境狹窄,容不了這許多廢物,開頭我還揀回來塞在床底下,母親又清出去,最後同我攤牌:『楊光,你已經二十多歲了,為什麼不連人帶畫搬出去?』這才不敢同她作拉鋸戰。有時我想,就算一張畫賣十塊錢,也已經不錯了。唉,稀世名畫,當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時候,可能他們也這樣對他。勤勤,人就是這樣瘋掉的,八十年後,連鳶尾蘭這種很普通的習作居然得價五千萬美元,世人終於進入他的瘋狂世界。」 「我們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當初怎麼進的這一行?」 「那裡有間咖啡店。」 勤勤自顧自向前走,楊光跟在後面。 兩人找到一張位子,擠著坐下,四周圍鬧哄哄,根本沒辦法談話。 不過咖啡倒是很甘香。為什麼進這一行?普天下的行業,只有從事文藝工作可以亂髮牢騷,喏,一句懷才不遇解決所有煩惱,從來沒有學藝不精這回事。 小楊說:「夜深了,在飯桌上畫國畫,還給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別多。」 「對不起勤勤,但我愛畫。」 「愛已經是最大的報酬,來,我請你,我們走吧。」 小楊沮喪,「我又破壞了約會的氣氛。」 「沒關係,朋友嘛,朋友要來什麼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從來不灰心。」 「上一次開的畫展不是很好嗎?」 「八人聯展,有什麼意思。」 他們擠進花市,勤勤忍不住,買了幾盆水仙,扛得雙臂發酸,才抬了回家。 小楊很不放心地問:「我有沒有掃你的興?」 「你別耿耿於懷,放完假再見。」 兩人在門前道別。 她比小楊幸運,舊房子地方寬大,她霸佔了父親的書房,畫具成年累月地攤開,根本從不加以收拾,怕積塵便用塊布蓋住,也是成地的畫。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書房靜靜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賣畫,她捨不得,也不見得有人要,皆大歡喜。 前兩年賣父親的印石,瞿德霖親自上門來同文太太辦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紋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辦,也並沒有賣得好價錢,內地大量外銷,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麼矜貴了,田黃、雞血,要多少有多少。 買回來的時候都是老價錢,勤勤記得父親東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們說的玩物喪志就是這個意思。 祖父創辦的布廠一下子給人併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這個模樣。 勤勤微笑,但是父親不是不快樂的。 終身鑽營,為蠅頭小利東奔西走是非常蝕人靈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輩子沒為這些擔心過,也真是福氣。 畫室中香氣越來越濃,勤勤似進入一個無憂無愁的世界裡,黑暗中一絲擾人的雜念都沒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構思下一幅畫的題材。 她在舊沙發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伸個懶腰,高聲問:「什麼時候,今天幾號?」 希望有人同她說:「小姐,今年是公元3000年,你已經睡了一千多年。」 但沒有,王媽不耐煩地答:「早上九點半,小姐,你不脫衣服不洗澡就睡得著,本事越來越大。」 老人家在不滿意的時候才稱勤勤為小姐,平時,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與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楊的牢騷。 醒來,世上並沒有過了一千年。 「母親呢,母親在哪裡?」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見我們孤兒寡婦,每年她還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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