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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夏竹

  大霧,港督府杜鵑花開得遍野漫山。

  我早換上夏季衣裳,冒著重傷風的危險,偷得一些浪漫。

  去年選購冬裝的時候,興致勃勃的,多麼嚮往它們的鬆軟厚實,一到季末,馬上改愛輕俏的細麻布。

  人。

  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心變得快。

  工作還是那份工作,老英國人被調回祖家去——大家松一口氣。

  老英早年不知在本國做啥子工作(清道夫?書記?),早不可考,來到殖民地著實威風數十年,豐厚的薪水,數十名大學生被他呼來喝去,一千平方米的公家宿舍,然而他還是遺憾公司沒有替他安排一個蘇茜黃,於是他自己動手,但凡平頭整臉的打字員,都得被他約過,有志氣的自然同上司哭訴,沒志氣的卻以為自己登龍門。

  老英沒有道德,得了甜頭還要四處宣揚,什麼露茜有臭狐,蓮達愛磨牙之類,把整個辦公室弄得似馬戲班。

  現在終於走了。

  跟著那幾個有靠山的女職員也自動辭職,寫字樓一刹時清爽起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好有一比: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們幾個經理買了香檳慶祝。

  事後有反高潮的沉悶,天氣不好是最大原因,去年春季早已有激辣辣的太陽,一身白衣,不知多麼飄逸。今年細雨不絕,問你怎麼穿白色的衣服?雨水和著煤煙灰落在面孔,回到辦公室用紙巾抹臉,黑墨墨。

  要在香港做美女單憑天賦本錢是不夠的,還得要有與小都市惡劣的環境搏鬥的勇氣。

  我漸漸喪失了這股衝勁。

  這個春天,我知道會有事情發生。

  每個春逃詡有。

  但我沒想到見梅超群會在這種情況底下。

  那日傾盆大雨,我手中持傘,但是也被那種形勢嚇住,才早上十點多罷了,重霧中隱隱約約看到嫣紅姹紫,雨像麵筋似落下來,持傘的人都通濕,飛濺的雨水無處不在,我有點緊張。

  這麼美,這麼淒迷,身邊卻沒有一個人。

  這些年來,我可不介意出醜的時候沒人拉我一把。只要牙齒和血吞,誰知道我跌倒爬起過?很多事不必宣揚,過一陣子強逼自己忘記,也就沒事人樣。

  但是此情此景這麼美麗,身邊少個人,卻大煞風景,我不原諒命運的安排。

  我呆呆的著著山坡上加紗的綠油油樹木,腳變了不隨意肌,不想動。

  就在這個時候,身邊忽然有人感慨的說,「這麼大的雨。」

  保養得非常好,但仍然是中年男人。

  我不出聲,沒有搭腔,眼光仍然看向前。

  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閒雜人等。居移體養移氣,日子久了,耽在皇宮裡,乞丐會得變王子,王子淪落在貧民窟,長遠也就成為同道中人。

  這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享福不是一年兩年間的事,一隻鱷魚皮公事包已用得有點殘舊,西裝料子名貴,裁剪合身,穿在他身上舒服熨貼。

  可以猜想得到開黑色丹姆拉的司機正在不遠之處等他。

  發達之人通常會經過三個階段,第一是苦苦掙扎期,第二是飛揚跋扈期,第三是爐火純青期。

  這位先生無異已經到了第三期境界。

  他開始對他的名譽身份地位有點厭倦,當然不會放棄,因他是神經正常之人,不過多多少少想返璞歸真,所以才站在這裡與陌生女子搭訕。

  不過人怎麼可能走回時光隧道。

  以前。

  以前怎麼同。

  以前他沒有金錢,以前他也沒有肚脯。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勞力與時間去尋找,太痛苦了。人生是一個悲劇。

  雨漸下漸小,開始有鳥嗚聲,這半山一帶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撐起傘預備離開。

  那邊有人問:「小姐,借你的傘。」

  我抬頭,還是那個中年人。

  我沒有出聲,把傘往他腦袋上移。

  「謝謝。」

  我朝下阿厘畢道走去,他跟著我。

  我經花園道,他也跟著我。

  我走到雪廠街,他還是尾隨著我。

  借傘。

  多年以前,一個叫白素貞的女人,借了一把傘給一位男士,招來彌天大禍。

  現在的女人可抬頭了,你管我是不是妖精托世,總之你情我願為上。也沒有這種管閒事的人了吧。

  我走進麥當奴去買漢堡包,那位仁兄居然跟著進來。

  我忍不住說:「雨停了。」

  「這是我的卡片,小姐。」

  我說:「沒有必要。」我沒有伸手接。

  他僵在那裡,我轉身走開,買了點心我站著吃起來。

  他走了。

  大概是第一次向陌生女人搭訕,沒有經驗,慘敗。

  我看看表,擦擦手,回寫字樓。雨已經停了。

  經過五光十色的窗櫥,我留戀一陣,並沒有太大的興致,一件T恤二千六百元,再高薪的職業婦女,1個月穿三件T恤就白做了,有什麼好看的。

  我靜靜的回寫字樓,做那些刻板的與無聊的功夫。

  電話鈴響個不停,聽完一個又一個。

  我取起話筒時發覺右手臂酸軟。

  「古夏竹小姐。」一位男士。

  「我是,哪一位?」

  「我叫梅超群。」

  「梅先生,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我有點不耐煩,「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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