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試練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我可憐他,他像頭被扔在街頭的小貓,我們把他拾回,等到養好了,它白白胖胖,無憂無慮了,他也就忘了本了。哼!這種人,什麼東西!扮哥說得太對了,留他來發神經。」

  「算了,他會走的。你去睡吧。」母親說:「何必為他生氣,你自己的事情也夠忙的。」

  「對,媽媽,明天替我約那個人出來,忽然我想起我有一個電影要看,請他陪我。」

  「好的好的。我替你辦妥,你現在去睡,別嚷得鄰居都以為是出了事了。」

  我往自己房裡一坐,就哭了。

  我沒想到自己說出來的話會那麼難聽,甚至比媽媽的話還粗俗,但是當時我心裡面實在氣了,張德剛才對我的態度,令我憤怒,他至少還可以把我當一個朋友,但是他沒有,他的病一好,就沒心事了,也不必找人傾吐了,不必要人同情了,連眼角都不看我一眼。

  這算是什麼意思,我並不反悔罵了他,他搬走也是好的,越快越好。以前他說過些什麼,向我求過些什麼,我都一概忘了,我只希望他快點走。

  有些人有兩張臉,他在弱的時候,是一張臉,強壯起來,又是另外一張臉,我這樣的上了一個當。

  在生氣的時候,我再也想不到自己有什麼不對。

  一個晚上沒睡。

  第二天,我還是覺得要叫他搬走。

  上班的時候,無精打采。下了班,發覺張德的女朋友,又在我們家。她坐在那裡跟媽媽聊天,奇怪的是,媽媽居然跟她談得津津有味。

  我把皮包很重的扣在沙發裡。

  那個女孩子很禮貌的抬起頭來向我微笑。我倒不生她的氣,我只是氣張德,裝蒜裝了那麼久,昨天不但不抱歉意,還那樣的氣我。

  那個女孩子說:「花了一個上午,總算找到一間屋子,地方不太大,但是夠他住的了。

  我有一個姨媽在這裡,所以居住不成問題,先得急的是找工作。」

  「你的學歷這樣好,是不成問題的,一會兒我先生回來,看看他有沒有熟人替你辦了這件事也好。」

  「那謝謝,不敢勞煩。」她笑。

  「一點小事情罷了。」

  然後張德就下來了,他挽著兩個箱子。那副情形,就像他當初來的模樣,我呆住了。

  「你這樣就搬出去了?自己要小心,有空來玩。」母親說。

  「是的,」那個女孩子說:「我們一定會來。」

  張德放—箱子,他並沒有很氣的樣子,他心平氣和的對我說:「我有話跟你講,能不能借你的房間一會兒?幾句話罷了。」

  我沒想到他這麼快會走,我以為我們的時間還長。但是事情往往是出人意料的,他並沒有留在我們家裡很久,他的病居然好得這麼快。

  「你要是不滿意,那就算了,我也不講了。」

  「你要講什麼?」我問。

  我跟他去,他說:「我只是要請你別生氣。或者我欠你一點情,但是誰不欠朋友的情?」

  我低下頭,忽然之間,我不再埋怨他,我的心軟下來。

  「像我的女朋友,我欠她更多,但她不會要我還過她任何東西。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問:「你是說我不好?」我抬起了頭。

  「我不會這樣說,但是你的要求就比較多。你很同情我,可憐我,我知道。」他笑了,「但是我並不需要這樣的感情,你把我當作弱者,在那一方面得到了滿足,但是我的女朋友卻從來沒有這樣過。她希望我病好,你下意識卻希望我留下來陪你,因為你寂寞,你說。其實你應該養一隻狗,或者是一隻貓。」

  「你罵我。」我說,我的臉色轉為蒼白,「即使你要托高你的女朋友,也不應該這樣說我。」

  「你可記得你昨天說過什麼來看?」他問。

  「那番話,對不起。」

  「但是我記得很清楚,下次你對一個人好,我希望你不要處處期望報答。你父親就沒有這樣,而你母親她也沒有這樣,她根本不願意對我好。」

  「你說完了沒有呢?」我問。

  「我知道你不愛聽這番話,但是你已經付了最大的耐心。」

  我不響。

  「謝謝你,對於在病裡的招待,我是會永遠感激的,我希望我有時間慢慢的向你解釋這件事,但是現在不能夠了。」他攤攤手。

  我說:「在很多方面,你誤會了我。我原是一片好心對待你的。」

  他呆了一會說:「或許我不識好歹吧。」

  他轉過身子,與他的女朋友走出了我們家的大門。

  我跑到自己的房間去,胸口裡好像塞住了一大塊東西。

  他真的走了,而且對我誤會重重,他對我猜測,我承認有一點是正確的,但是沒有他想的那麼不堪。

  抑或是從他的眼內看出來,我的確是一個那樣的人。

  母親說:「好了好了,我們的功德圓滿了,他現在走了,我們也對得起張先生了。叫阿好上去收拾收拾,依舊恢復以以前的樣子。這個客人在這裡喧喧鬧鬧,也幾個月了。」

  我呆呆的坐在床上。

  「玉兒,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間書房?我看樣子,也不必再保留以前的模樣,索性改成書房好了。」

  我還是不響,我做錯了。我不該把張德當一隻貓,我站起來,當然他也應該告訴我,他有一個女朋友,要好的女朋友。奇怪的是,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有希望的。

  「明天你要出去看電影是不是?」母親問。

  我不會出去,起碼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想出去。

  「玉兒!」母親說:「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麼。」

  我問:「你認為張德會回來看我們嗎?」

  母親說:「誰曉得。」

  我還以為他會在這裡病得發暈,奄奄一息,氣若遊絲,那麼只有我一個人陪他同情地照顧他,只有我一個人肯犧牲,不怕他的病菌,使他至死感激我,好議很多人都說我偉大。及想到他好了,跟他的女朋友走了,而我,只一個坐在這裡。或者隔一陣子,我會再出去找朋友。但是張德的痊癒以及離去,畢竟是很值得遺憾的一件事,會使我不舒服很久很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