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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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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她比自己還緊張,遇要緊關頭,又肯死諫,絕不避嫌,哪裡去找這樣的好朋友,因為振星的緣故,嬋新重拾家庭觀念,對紀月瓊亦消除陳見:振星怕就是像她母親才會如此可愛。 振星埋首手中,「我真怕失去你。」 「我也是。」 「那一刻真是叫我捐肺捐腎捐什麼都肯。」 「謝謝你振星。」 「快快複元,好好回家休養,相信我,那家是個舒適平和溫暖的家,春季快到,母親去歲種下的鬱金香將會怒放……嬋新,讓我來告訴你一個有關皮裘與羽絨的故事。」 嬋新微笑,「活著真是好。」 說是這樣說,也非得有一具健康的皮囊才算真正活著。 振星全靠年輕,才叫做撐得住,一到週末,也就昏睡不醒。 她喜歡用大枕頭蒙住面孔,這樣,整個世界就會走開,煩不到她。 朦朧中有人拉開她的保護枕,振星掙扎數下,奇怪,這會是誰呢,王沛中已經返回臺北,嬋新還在醫院,想到這裡,她清醒了:心中閃過一絲恐懼。 她睜開雙眼,看到鄧維楠的臉。 是,他當然有他家的鎖匙。 「這幾天我一直找不到你,實在不放心,親自來看看,怎麼,電話鈴聲不夠響嗎。」 「嬋新——」 「我都知道了,我打電話到你公司找人,一位姓馬的小生把詳情必恭必敬統統告訴我。」 振星眨眨眼。 鄧維楠答了她的疑問:「我自稱是周振星的表叔。」 振星笑了。 「你瘦許多。」 都不像那個在清水浦見過眼睛面孔都圓滾滾的周振星了。 振星當下說:「讓我先梳洗。」 鄧維楠毫不避嫌,坐在浴室外提高聲線與振星交談。 「看得出馬先生對你十分好感。」 「我與同事相處得不錯。」 鄧維楠沒想到振星會對他也答得如此技巧,不禁失望,他們兩人多見一次便生疏一次,在孤兒院培養出來的一點點感情越來越淡,終於要消耗完畢。 她出來了。 頭髮尚濕,正用大毛巾擦乾,身上換了象牙色凱斯咪毛衣長褲,高雅得有個距離。 鄧維楠說:「我想念你。」 振星一怔,聽得出此話有下文。 鄧維補微笑,「我想念那個熱情不羈的周振星。」 振星也笑,「你喜歡女張飛。」 「你不修邊幅的模樣真可愛。」 「你喜歡髒狗。」 鄧維楠不語,走到窗前眺望,那個周振星,那個他等了半生的女孩子,已經走了吧。 「馬先生說你快受訓完畢。」他轉過頭去。 「是,頭尾不過六個禮拜。」 「你要回西方去了。」 「我將與修女一起走。」 鄧維楠低下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有空來看我們。」 「一定,我會來送行。」 鄧維楠握住振星的手,可是這雙手也變了,訂婚指環已經除下,指甲修剪得光潔整齊,搽著淡色的蔻丹,也就是俗稱的一雙纖纖玉手。 鄧維楠默然,他所記得的那雙手不是這樣的,那雙可是工具手,手上且有多處損傷,使他疼惜。 他忽然拾起頭,微笑說:「振星,我們相愛過,是不是。」 振呈不得不坦率道:「維楠,我仍愛你。」 「可是已經失色了。」 「是,維楠,你記得那一日我倆深夜在上海某街角蹲著吃大鹵面?天若不亮,我會跟隨你到任何角落。」 鄧維楠笑,「我真幸運。」 「然後我們回到自己的世界來,千頭萬縷忙著做回自己,哪裡還有空談戀愛。」 「我們應當再來一次。」 「維楠,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周振星,我不會忘記你,一萬年都不會。」 振星笑,「你把我嘴邊的話搶先說了。」她落下淚來。 鄧維楠擁抱她,可是總覺得會把她那身名貴衣物團皺,還有她頭髮上的香氛是實事求是的著名牌子,鄧維楠頹然。 那個大鹵面之夜去了也就永遠消逝,他黯然神傷。 姐妹倆返家那一日,鄧維楠果真來送行。 嬋新仍需坐在輪椅上,正與教會人士寒暄。 她們乘頭等艙。 振星擔憂地嘀咕:「家母見到賬單不知會不會登報與我脫離關係。」 鄧維楠看著她黯澹地笑,如此佳人,嘴裡也終於無可避免地說到錢錢錢。 振星咕咕笑,「家母也許會情願收養嬋新,她比較有節制。」 還是錢錢錢。 鄧維楠歎口氣,他一個人拜金也已經足夠,身邊人也同樣市儈,可叫他受不了。 蟬新這時過來,「鄧先生,有空來看我們。」 鄧維楠恭敬地答:「是修女。」 振星笑答:「她得先回去做一輪女兒,稍後再考慮恢復修女身份。」 鄧維楠說:「再見。」 周振星與同事們逐一話別,推著輪椅進關。 鄧維楠看著她的背影,忽然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一個頭髮蓬鬆,面孔像貓,穿雨衣、卡其褲、短靴子的周振星,她雙手又著腰,冒充修女,同他討價還價。 她進海關去了。 鄧維楠知道身體某部分已經隨她而去,日後也不知道還長不長得回來,該刹那只覺得胸口酸酸痛痛,非常不好過,可是又情願有這種感覺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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