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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總有一點象才使他忘形,妻子死了已經三年,他還在大白天叫她的名字,真叫人害怕,這種深情使旁人啼笑皆非。我覺得他怪,很後悔來吃這杯茶。

  我這個人的性格多疑敏感,很小的事也盤算很久,故此憂慮很重,不算是個快樂人。

  我的面色一定是怪怪的,故此他也有點尷尬,不不定期又盡說些別的話來支開我的注意力。

  但是這一頓茶仍然冷淡收場。他駕車送我回家,我覺得非常地累,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第二天上班,車子塞得不得了,本來走二十分鐘的路走足一小時零十五分。以後還是用地鐵吧。我想,別亂貴族的了,這不是有沒有車的問題,每天多在路上消耗一百多分鐘,不許久我就死翹翹。

  到了公司,看見案頭上擺著一瓶花。我幾乎懷疑自己沒睡醒摸錯房間。

  花?誰送我花?

  不可思議,自十七歲的時候收過花,至今已經兩百餘年,怎麼又會有一束花。

  我探過頭去看,是白色的康乃馨,小小名片上說:「祝快樂。」署名陳菲立。

  呵,是他。

  多麼難得,我微笑,因為無意被錯認作他的亡妻,做了一刹那的死人,換來一束香花,多麼神秘而浪漫的插曲,可是我不那麼樂觀,我目前的生活沉悶管沉悶,可幸非常上軌道,瞎了眼也懂得摸到公司來,人呼喝我,我亦呼喝人,出了軌道,我絕對不能擔保會出什麼錯,何必冒這個險。

  我取出小鏡子照照,孩子不會說謊,我真象他的亡到?

  花隨之擱瓶中,三天后謝了,女秘書把空瓶取出。

  新的花又來了,仍是由陳菲立先生所贈送,太好了,他的歉意仍然持續著。

  同事們嘖嘖稱奇,咱們公司象個大雜院,什麼貨都有,有一兩個象小舞女般的青春豔旦最受歡迎,一般二十多歲,她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小,鶯聲嚦嚦,引來不少狂蜂浪蝶,天天中午有人邀出去吃飯,但一貫取笑我的,卻不是她們,而是一些老姑婆與老太太,因為她們跟我一樣,馬馬虎虎地叫後生買了飯盒來吃,所以看不起我,現在有人送花來,忽然像是在我們之間劃了一條界限,立分高下,她們要對我重新估計,大起騷動。

  我很受刺激,那種稍帶矜持的歡喜刺著我的心。

  誰說送花沒有用?真的送起來,那種效果,非同小可。

  一直送到第三束,菲立的電話才來。

  聽到他的聲音,我絲毫不覺陌生,仿佛他與我走了已經有一段日子,老拍擋了。

  他的語氣更增加這個因素:很熟絡有禮地「今天忙嗎?有個朋友建議吃蟹,要不要一起來?再不吃要過時了,你明天有空嗎?」娓娓道來,仿佛這處約是一早定好的。毫無疑問,他是追求女人的老手。

  老手與熟手永遠給人安全感,他們永遠知道在恰當的時候做些什麼事,說些什麼話,永不出錯。

  我頓時答應他的約會。

  回家翻翻衣櫃,竟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可以穿出去,我苦笑,下點本錢吧,我想買數套大方耐久的,可以常常穿。

  那日他到家來接我,開著香港和標準車平治,接我到他友人家。那家人住半山的豪華大宅,千余米,大得離譜,傭人都黑褲白衣,十多個朋友都不顯擠,大家對我都很客氣。

  陳菲立沒有把我介紹為「某大律師的小姨」,我很感激,即使別人對我不那麼「肅然起敬」,我卻維持了自尊。

  陳菲立很受他朋友的歡迎,尤其是一兩單身的富家女,對他很有好感,有意無意地自頭到腳打量我,不是不帶著挑錯的眼光,但我裝作很鈍地應付過去。

  幸虧我沒有穿得太隆重,因為女客中有人穿著名牌牛仔褲與名牌T恤就來了,我身上一套湖水綠長褲襯衫總算得體。

  其實他們也不是真正的什麼富家嫡系,不過是沾到些姻親的邊,象董某是她們的姨丈,或是霍某是表姑丈之類,不過氣焰已經頗為淩人。

  直到他們提到菲立令尊的名字,我才略為一怔,沒想到會是他,那真是鼎鼎大名的「社會賢達」,不過我也只不過是想了一想,隨即擱在一旁,反正是做朋友,管他的爹是誰。

  吃完蟹大家紛紛洗手,有人建議玩電子遊戲機,我便坐下翻雜誌,津津有味地讀一篇科學報導來。

  菲立前來問我蟹可好吃,我點點頭。

  他又叫我去玩遊戲。

  我坦白地說:「我不喜歡分勝負,所以不玩任何遊戲,生平最討厭競爭。」

  菲立點點頭,沒多久便送我回府,他沒有多話,我也沒有多話,與他在一起很舒服。

  約會完了,他還是照舊送花。

  由白色的康乃馨轉送到黃色的康乃馨,仍然是三天一束,兩束花之後,他又約我去舞會。

  要我的命,舞會最拋頭露臉,做人的舞伴,水洗難清不是我小家子氣放不開來,事實上防人之心不可無,弄得城裡人人知道我同他走,事後我到什麼地方找地洞鑽?他有什麼關係?他轉頭又約別人去了,中環一地起碼有三十萬女人等著他的電話,而我一弄得不好,嘿,吃不到羊肉一身騷。

  我佯裝很俏皮地推他:「我沒有足夠的道具應付那種場合,而且也不喜熱鬧。」

  他聽後沒說什麼,掛了電話。我握著話筒頗覺惋惜。以後沒有花沒有約了吧?

  誰知道那日下午就由精品店送來一隻龐大的盒子,裡面放著全套的道具:一條朗凡的黑色吊帶長裙兼披肩,黑色京皮高跟鞋、小手袋,以及一串頭花。

  從來沒有人對我那麼好,忽然之間我決定走這麼一趟。誰關心呢?也許他對每個女人都肯花這種心思,也許被他打動的女人不可枚數,有錢好辦事,但我不再介意。

  我立刻回電:「你準時來接我。」

  去過那個舞會,第二天,連姐姐都聽到絮絮的傳說了。

  她打電話來恭喜我,「不錯呀,菲立是個好人,他不是朝三暮四的那種男人,沒有什麼蜚聞傳出來,不過至於你們的前途呢,就很難說」

  大家都沒看好我。

  我也不那麼看好我自己,不過多個朋友關心,總是好的。

  「你自己當心呵,」姐說:「你一向的表現是不錯的,你夠鎮定,喜怒不形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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