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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我來付帳。」我說。

  「不,由我請客。」老沈搶說。

  我一手抄起帳單。四百七十多元,這恐怕已是他一個星期的零用,我付掉現鈔。

  「你還是那麼豪爽。」

  「才不呢,我跟那些闊太太出去喝茶吃飯,一個子兒也不付。」我笑。

  「原來是劫富濟貧。」他幽默地自嘲。

  我有點不好意思。

  路上濕滑,毛毛雨下得很勁,冷風一吹,酒氣上湧,人有點呆木,與老沈一直踱步過去。

  店鋪都打烊了,夜總會飯店面前停滿一列列的名貴汽車,都是好幾十萬一輛那種。

  老沈嘀咕:「香港人哪來的錢!」

  「真的,」我微笑,「我也常常懷疑。」

  「住在香港,含蓄一點,人就當你死了,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來給人看不可,最直接了當的便是開部貨車,待人刮目相看。屋子反而不重要,至多在外頭請客。」

  我愴然說:「我只想刮目看自己,人家的雙目如何,我倒是真的不關心。」

  「別這樣說,金鈴子,這樣說話叫人傷心。」

  他自公事包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洋傘,一按自動掣,便撐開來替我遮雨。

  我想到孩子氣的家誠,他才不會討好我,他亦不會討好父親,幾個大哥大姐全爭了光去,恩寵則留給他的弟妹,他什麼也沒有。

  有一次他說過他有我。

  我牽動嘴角,真可憐,有我有什麼用?我又不是有辦法的女人,領隊去炒黃金炒股票開時裝店那種,我自己彷徨得要死。

  我曾經說過:家誠,咱們可要相依為命了。

  不幸言中。

  「在想什麼?」

  「嘎?沒們麼。」

  「你面孔上有種溫柔的神倩,是不是想孩子?一個家庭沒有孩子是不能成為一個家庭的。」

  家誠本人就是個孩子。

  「有了孩子家裡就會對他兩樣。」老沈說。

  「老沈,我早看開了!我再也不靠他家施捨的,我們靠自己,辛苦的時候至多抱怨幾句,即使生孩子,也決不是為著替周家傳宗接代,而是為了真正愛孩子。」

  「說得好,但脾氣也太僵了一點,將來如果祖父母對孩子有所饋贈,也是應該接受的,你認為是嗎?」

  我微笑「早不存希望了。」

  「你仍然對他很好。」老沈說。

  「我並不是掘金女,我與他是有感情的。」我氣憤。

  「誰敢那樣說你?你跟他是很匹配的,你父親也做小生意,兄弟全是留英留美的大學生,你自己是管理科的碩士……做夫妻自然也講條件,因家誠著中你,不獨是為著你的美貌,現在的富家子也不是一味天真的。」

  老沈永遠幫我,這一番話聽得我窩心之至。

  我笑了。

  「你不急回去吧?」老沈提醒我。

  我看看腕表,八點半。

  「也該走了。」

  「我送你。」

  「不用啦。」我客氣。

  「給我這一次榮幸。」他笑看說:「我的車子就在這附近。」

  他換了新車,是輛銀灰色的日本房車。

  「送我到地鐵站好了。」我說:「不必駛到九龍去。」

  「一樣一樣。」他忙不迭說。

  如今連這樣的客套也不多見,老沈真是個周到的老好人,小職員管小職員,小人物管小人物,最經濟實惠是嫁他這種人,什麼都有個照應,做人何必講究表面風光,最終要面對的不過是自己。

  坐在他車子裡我生出無窮的感慨來。

  他會不會同子君說起我?

  他做什麼都極其有分寸,不勞囑咐,也許他會與子君說起我,但他不會出賣我。

  我可以相信他,我可以放心。

  「在想什麼?」

  「雨下得更急了。」

  「金鈴子,你知道我們兩夫妻,完全沒有是非,你如覺得悶,儘管找我們。」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友誼之手。

  「老沈,謝謝你。」

  我想說:子君未必有這麼大方,老沈,你切忌以已度人。當然沒說出口。

  到家門口,他下車替我開車門,依依不捨。

  「珍重再見。」他與我握手。

  「今天與你聚舊,真的愉快。」我說。

  「那麼我們可以常常如此。」

  「再見。」

  我僅有的一些酒意也消失了,忽然覺得自己說得太多,閃過一絲悔意。

  我按電梯。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我掏出鎖匙開做大門,家誠早睡?才九點而已。

  他自睡房出來,「今天開會?我一個人吃不下飯。」孩子氣之極。

  我的責任與歉意又全部回來了,「要不要宵夜?我來做。」

  「不用。」他坐在沙發上,「一個人怪悶的。你忘了打電話回來。」

  「以後一定要記得。」我說。

  背著他我深深歎口氣,沒讓他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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