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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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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是陳醫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無瑕解釋。 陳醫生說:「不怕,小川,我幫你。」 小川顯然已經與她混得爛熟,見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進我們浴間取出一瓶嬰兒油,緩緩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面孔,甚至頭髮上,然後輕輕一推,小川的大頭就自鐵枝間滑了出來。 饒是如此,小川已經軋得滿頭紅,並且受驚,一直抽噎。 「謝謝。」我說。 「不妨。」她說。 阿珍抱著小川去洗澡。 我說:「一個男人帶三個孩子,象玩雜技,疲於奔命。」 她點點頭,「看得出來。」 「請坐。」我說:「家裡亂得很。」 她微笑。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她是一個很標緻的女子,三十出頭模樣,五官端莊,有一股特別的氣質。如果不知道她是醫生,會誤會她是一個剛從外國回來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乾淨抱出來,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撲進陳醫生的懷中去。 陳醫生說:「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時間不早了。」 我苦笑:「幸虧自己做老闆,否則早就捲了鋪蓋。」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憐的孩子,耳朵夾得紅得發腫,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問:「難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診所在哪裡?」 「言之過早,我還在醫院裡做。」 「陳醫生,先一陣子心情很壞,如果有狗咬呂洞賓式的行為,請你原諒我。」 「事情早已過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誤為你要替孩子們娶個他們不喜歡的後母,造成他們驚慌。」 我歎口氣:「誰肯做三個頑皮孩子的後母?大兒的算術不行,二兒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紅黃藍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歡我穿白衣服。」她看看懷裡的小川。 「勞駕你了,陳醫生。」我挽起公事包,又轉過頭來,「陳醫生,想請你吃頓飯。」 她很爽快地說:「好呀,晚上我過來。」 「不,家中永遠象逃難似的,我們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 她抱著小川,有點猶疑不決。 我說:「我七點鐘來敲你的門。」 小川在她的懷中,我放心。但隨即我叫自己別做夢,人家堂堂的醫生,幹嗎要犧牲時間來替別人帶孩子?好心腸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連忙專心工作。 下班帶了小川愛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陳醫生也在。 她換過一套很明麗的西服,頭髮也換了個樣子,說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總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們出去吃吧。」我徵詢她的同意。 「珍姐說做了幾個好菜,」她歉意說:「而且我答應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我說:「一點自由都沒有,連帶累了你,陳醫生。」 「哦不要緊,」她誠懇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們一起,我是個孤兒,自幼寂寞,喜歡孩子。」 我很高興,三年來第一次有種踏實的感覺,結交這樣一個朋友,也是種福氣。 小明與陳醫生下棋的時候,我做旁觀,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說:「這些猴子不攪花樣的時候真是可愛的。」 陳醫生聞言抬起頭來,「他們也很快就要長大,象小明,過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國去讀書。」 「長大?」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這麼快長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遙遠,我像是要照顧他們一生的樣子,經陳醫生一說,忽然發覺出頭之日不遠,但又淒涼起來!他們一長大便會離開我,留下一個小老頭怪寂寞孤苦的。真的,我說些什麼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飯桌前去一看,只見一桌佳餚,阿珍許久沒有做這樣的好菜了。 三個兒子人人都爭著坐陳醫生隔壁,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妻沒有去世的時候,咱們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圖畫。我低下頭,不勝依唏! 吃完飯之後,陳醫生又逗留一會兒,才說第二天要給病人做手術,早退。 她走了之後咱們一家子開家庭會議。 阿珍不發表些議論是要憋得生瘡的,她說:「先生,要娶人,就娶陳醫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幹嗎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陳醫生為什麼不嫁你?」阿珍愕頭愕腦地說。 「孩子們不是一聽見『後母』兩個字就嚇得吐白泡嗎?」 小明有話說:「後母是爸爸找回來的女人,但陳醫生不是爸爸找回來的,陳醫生是我們自己找回來的。」 「什麼?」我怔住了。 小力也說:「所以陳醫生即使嫁爸爸,陳醫生也不是後母。」 我大笑,孩子們天真得可愛。 唉,越是這樣,越是不敢有什麼行差踏錯。 我說:「有很多人,外表與內心是不一樣的。」 陳珍搶著說:「當然,那些小女人是說一樣做一樣的,但不是陳醫生。」 「陳醫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對孩子們有意思,不表示對我也有意思,這裡頭有太大的分別。」 阿珍被我說服,不出聲。 小川抱住我問:「陳醫生什麼時候來我家住?我要做陳醫生的兒子。」 我啼笑皆非。「你這個小胖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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