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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誰知出現在屏幕上的,又是那位小老哥。

  季力反抗到底,立刻說:「關掉電視,關掉電視,膩死了,成天出來籌款演講,大吃大喝。」

  陳知即時有反應,「對英雄人物要有尊重。」

  季力冷笑一聲,「他是英雄,請問他救過誰,我是狗熊,請問我又害過誰?」

  陳知霍地站起來。

  之之隔在他們當中,「Gentlemen, Gentlemen!」

  季力指著屏幕說:「又要扶到後面休息,他老人家為國為民,鞠躬盡瘁。」

  陳知忽然之間靜下來。

  之之看著兄弟,陳知大概也明白偶像也是凡人這個道理了,同時,那麼追求自由民主的人,似乎也應該允許家人發表另一派言論。」

  他肯噤聲,做舅舅的季力自然不好意思再吵下去。

  大家輕輕咳嗽一聲,雙手抱在胸前。

  之之說:「天天吼叫才不會達到目的,我們看別的。」

  電視臺一轉,便看到一群穿得極之稀少的女孩子肩搭肩一字排開如跳大腿舞。

  季力便說:「什麼,又是香江小姐選舉?」一臉迷惘,「不是上兩個月才舉行過嗎?」

  白雲蒼狗,歲月暗換。

  季力又說:「今年的女孩子好醜,喲,五死人,之之,明年你去,示範一下什麼叫漂亮,什麼叫標緻。」

  連陳知看過眾女大特寫都露出一副恐懼相,可見是真醜了。

  甥舅第一次意見相合。

  「嘩,」之之說:「有幾個醜過男人,還脫得幾乎精光,好意思。」

  季力說:「這簡直是賣肉。」

  舅母吳彤走過,馬上笑說:「你舅舅想賣沒人要。因而妒忌。」

  這樣笑謔,也是港人本色。

  陳知悄悄站起來回房去。之之跟在他後面。

  她拉拉哥哥衣角。

  陳知停下來,輕輕說:「講得太多了。」

  之之勸道:「舅舅一向是那樣。」

  「不是舅舅,是他。」

  呵原來陳知批評的是他偶像。

  「人在江湖,人家叫他說,他能不說?非把他利用殆盡不可。」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

  之之與哥哥坐在梯間,「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只需把他們丟在紐約哈林區一年,自然知道滋味。」

  陳知只是說:「講多錯多。」

  「那麼老哥,你也少講幾句吧。」

  「願意與否,我們都因這件事成長了。」

  這時舅母在廚房門口向他們招手,「切開了西瓜,快來享受。」

  之之笑,「陳知馬上就來。」推一推哥哥。

  陳知見反正多了一個綽號,不吃白不吃,奔進廚房。

  季力還在發牢騷:「……我的立場一貫最分明,我從來沒騎過牆,亦從不忽左忽右,開放十年,誰沒有上去做過生意,或旅遊或探親,或撈一筆或為雞毛蒜皮去領獎邀功,誰不想自上頭拿點好處,只我一個人,既不取,也不放,我對得起自己。」

  陳知咬著蜜甜的西瓜,心裡知道舅舅說的是實話,季力連旅行都不肯上去,也不願陳述理由,現在大家都當然有點明白他的心意。

  「我最討厭盲目崇拜。」

  此時吳彤陪笑道:「季力,嘴巴有時候也要用來吃東西。」

  陳知與陳之對舅舅開始有了新的瞭解。

  他有他那一套,在香港,人人都有一套,那一套泰半也都可以付諸實行,甚至靠它揚萬立名。

  之之忽然想起來,笑眯眯地舊事重提:「你們現在可是決定不走啦。」

  舅舅舅母異口同聲:「走,怎麼不走,要走一起走。」

  之之笑;「我知道陳知無論如何是留派中堅分子。」

  季力取過一段剪報,讀出來:「本月廿四至廿八日在會議中心將舉行一個最大型的海外投資及移民展覽,世界各地九十間參展公司分別來自加、美、紐、英、西班牙、葡萄牙、臺灣、百利士、南非、烏拉圭、巴拉圭、東加、厄瓜多爾等地,為各界人士提供各類移民及投資諮詢。」

  之之駭笑,「這是本世紀末最荒謬的現象之一,全世界都覬覦本市的人力物力,不約而同,前來進行大規模搜刮。」

  季力握住吳彤的手,「機會與選擇都非常多,不用擔心不用急,看定了才下注。」

  吳彤緊緊依偎在丈夫身邊。

  之之微笑。他倆終於在一起了,經過妥協、犧牲、瞭解,感情穩固。

  之之忽然樂觀地同舅母說:「這間屋子自從陳知好不容易長大之後,就沒有嬰兒了,這麼多雙手帶一個寶寶,照說不是困難的事。」

  陳知氣結,反駁道:「大家還得侍候你呢,你肯退位讓賢,才能容納新生兒。」

  吳彤直笑,這家人實在可愛,能成為他們一分子,是運氣。

  之之問:「幼嬰該叫我們什麼?」

  陳知答:「表哥表姐。」

  之之大吃一驚,「什麼,我們只是平輩?」頓時興致索然,她一直以為自己有機會做長輩。

  吳彤見他們談論一個未生兒似談論真人一樣,內心有種異樣的感覺,老實說,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養兒育女,印象中這是另一撮女性的職責。

  此刻被陳知及之之說得像真的一樣,仿佛已經有這麼一個孩子,穿白色汗衫與汗褲,粗粗腿、赤腳、蹣跚地奔過來,抱住大人的膝蓋,咕咕笑。

  吳彤有種震盪的感覺。

  為什麼不呢?人生我,我生人,五網倫常,循環不息,管他是什麼時勢。

  吳彤聽得之之說:「現代人生孩子,往往計劃得太詳盡,考慮得太周到,幾乎個個產婦都超齡。」

  吳彤站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想到她也可以生孩子。

  她站到天井裡去,一株白蘭開了又謝,謝了又開,仍然滿枝蓓蕾,芬芳撲鼻。

  季力過去站她身邊訕訕說:「孩子們說著玩的,你切莫多心。」

  吳彤又握住他的手:「我所有的,也不過是你罷了。」

  要倔強的現代女性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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