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
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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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開懷定一定神,「還沒有。」 「那要快點做,據說第一類親屬團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陳開懷不出聲,連這個侄女兒都不好應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慮移民?」 「要走總有辦法。」之之非常鎮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電影,交通方便,親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稅金低,非不得意,誰想勞師動眾,當然都用拖字訣。」 「是嗎?」陳開懷表示懷疑,「我聽得你們人心惶惶。」 之之不動聲色,「那麼你自己觀察好了。」 她打一個長長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願意再談下去。 §六 「之之。」 「什麼事?」 「明天我要見老同學,想問你借行頭。」 「沒問題,你儘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適合也請選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萬語。 週末,之之赴吳彤約會,看見吳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覺得滄桑。 吳彤穿著茄子紫棉織上衣,大花裙褲,這種顏色由她那個年紀車穿,有點不討好,映得皮膚黃黃。 她應當穿線條流動,顏色素雅,低調子的名貴套裝,已經沒有必要爭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禮。 之之去接她,她上車的時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褲管裡側一塊小小的紙標價沒除下,寫著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嚇一跳,十二分震驚。 這種等級的衣服從什麼地方買來,是紅那一家出口廠的退貨? 本來穿何種衣服不要緊,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塊錢一件男裝內衣穿得時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吳彤這樣穿法。 吳彤最錯誤的一點是妄想以廉價充貴格。 距離十公尺都看得出來,騙誰呢,香港人誰沒練成金睛火眼,還出來走呢。 之之內心受那套壞衣服震盪久久未能平復。 過一會兒她才能客套說;「吳阿姨真記得我。」 吳彤卻開門見山問:「季力好嗎?」 之之據實答:「不大好。」這是真的。 「聽說他約會年輕的打字員。」 之之一怔,吳彤的行程頂清楚。 吳彤講下去:「大腹賈的女友越來越小不要緊,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沒有能力應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吳阿姨真關心我舅舅。」 「是的,」吳彤怔怔地,「我沒有忘記他。」 之之試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嗎?」 「阿,那個人。」 一定還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來往了。」 之之一聽,頓時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麼事,那麼,你此刻獨身了。」言無倫次。 吳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獨身女子。」 這是真的,一直以來,誰也沒有供奉她,誰也沒說過「我對你負責」,吳彤浪跡江湖,身邊有時有固定男友,有時沒有,男性還算待她不錯,卻又不致於好得要與她組織一個家庭。 整個七十年代香港不曉得出現多少該類型的獨身子女了,簡直是一個至顯著奇突的社會現象,可借有識之士統統只對「黑社會與青少年犯罪率」這種題目比較有興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開頭的時候,還當作是一個自由自在,優哉悠哉的過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漸漸發覺過渡期已成為生活,不是開玩笑的事了,永遠獨身!這個念頭可怕之至。 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處理,吳彤已憔悴下來。 她受過高等教育,不願降格遷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問自己:吳彤吳彤你在搞什麼鬼? 別人說她什麼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過自己良知的責備。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別人笑她不要緊,一個人若不住譏笑自己,會自殺的。 吳彤用手托住頭,信心崩潰。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歡這個阿姨,吳彤一直沒有機心,從來沒有對陳家任何人等使過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與季力來往這麼久,並無錢很糾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還有,為人大方可愛,黃熟梅子即黃熟梅子,不屑賣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們夫乘新纜車。」 吳彤苦笑,小女孩真有興致。 之之說:「祖母說,她廿年居西湖側,滿心以為日日可去西湖,誰知緣慳一面,你多久沒乘纜車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時候,由父親帶上來,罕納地看著腕粗的鐵纜把車卡絞拉上山去,靠得住嗎,會不會有危險,兩邊是森蔥蔥的樹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吳彤的表情淒涼。 當年她父親在德輔道中曆山大廈上班。 街名與屋名,統統由洋名翻譯過來,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城市發生如許深切的感情,實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說不捨得,吳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說:「吳阿姨,回來吧。」 吳彤如夢初醒,「什麼?你說什麼?」 「回來做我與陳知的舅母吧。」 吳彤忽然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許我可以控制他。」 吳彤一怔。 這時候,纜車正慢慢駛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豔照人,車中日本遊客忍不住紛紛發出讚歎之聲,頻頻把照相機舉起。 「太遲了。」吳彤別轉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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