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
十五 |
|
之之抬起頭,覺得這條馬路的柏油快要被曬融,高跟鞋踩在上面軟綿綿,油汪汪,別的地區的太陽沒有這樣可怕,會不會是後羿把他十個太陽掛在佐頓道上了。 好容易轉過綠燈,之之隨大隊潮水一般湧過另一邊馬路去那條象牙正好替她開路。 擠在電梯裡男士們動都不敢動,只嚷嚷「請代按七字」、「八樓」等。 之之倦得七葷八素,哪裡還右思考能力,只想回家用一塊消毒藥皂淋冷水洗擦全身,然後撲倒床上;還有,千萬不要把她叫醒,她打算一眠不起。 憑良心說,本市有什麼好,空氣污染,天氣潮熱,地窄人多,百物騰貴,競爭激烈,客觀條件差到極點,是,這是陳之的家。 別的地方山明水秀,風景如畫,那是他人的家,龍床不如狗窩。 到了試片間,老闆同客戶早已抵達,之之連忙扯上第三號笑臉:禮貌、含蓄。 兩個老闆本來皺著眉頭,猛地看到陳之秀麗的笑臉,頓時如服下一帖清涼劑。 陳之身上一套淡綠套裝如薄荷冰淇淋般養眼。 一個漂亮的女職員抵得上三個能幹的大漢。 工夫誰不會做。 事後之之乘客戶的車子回公司,相信她,司機開的冷氣大房車駛在位頓道上,那條馬路,立刻不可同日而語。 這甚至不是一個公平的社會,但有自由,不服氣的人大可不擇手段掙扎出身。 之之籲出一口氣。 客戶是個中年人,詫異地笑,花樣的女孩也有心事?其餘人等,更難求全。 傍晚,之之特地去探訪舅舅。 母親同她說:「你那麼愛兄弟也恐怕遺傳自我,去看看舅舅怎麼了。」 洋婦住在麥當奴道一所舊房子裡,之之不用看見也知道那種格局:藤沙發、陶罐、屏風、貝殼、竹簾,不知多有東方風味。 門一打開,果然同她所猜的一樣,之之便笑出來。 她沒猜到的是舅舅穿著廚房用的圍裙來開門。 「歡迎歡迎。」 舅舅打開冰箱,斟一杯加利福尼亞白灑給她。 之之一看牌子,即道:「我情願要威士忌加冰。」 季力額角上汪著油,似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 之之見到,驚問:「舅舅,你在做什麼?」 「我是今天的大廚。」 「你哪裡懂,快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我是陳家的眼中釘,小之之別忘記你也是陳家一分子。」 「我媽想你回家。」 「那不是我的家。」 「我媽在陳家勞苦功高,她做你的擔保,別人沒奈何。」 季力忽然笑了,英俊的面孔隨嘴角歪到一旁,「不成材的弟弟不想再拖累姐姐,多年來為著照顧我,她在你爺爺奶奶面前做矮人,她受夠了,我也受夠了。 季力的聲音十分悽愴,之之心中卻暗暗好笑,舅舅甚少替人著想,此刻口氣卻像苦海孤雛。 「還有我呢,我是你的朋友。」 季力搖搖頭,「蘇珊需要我」。 「舅舅,可是你不需要她,對,屋主在哪裡?」 「有應酬晚些才回來。」 「你真打算同她雙棲雙宿?」 「蘇珊人品不錯。」 「家鄉何處?」 「新墨西哥州阿勃郭基。」 「失敬失敬!」 季力哼一聲,「之之,你還小,你不懂。」 「舅舅,你怕什麼?」 「我是懦夫、膽小鬼,本田房車朝我沖過來我都怕。不要說是其他車,好了沒有,我都招認,之之,趁本市還是自由世界,人各有志,你不必再追究我的心態。」 「那好,」之之說:「我明天嫁到澳洲去牧羊。」 「你可愛張學人?」 「呵哈,你可愛蘇珊紐頓女士? 季力突起來,用手擰一持外甥女兒的臉頰,「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什麼地方值得關懷,我算是什麼、同誰想有一樣。」 之之這才難過起來,大眼看著舅舅,無限憐借,「舅舅相信我,吳彤才配得起你。」 「我們不能抱住一起沉淪。」 「舅舅,時間充沛,宜從詳計議。」 「我與吳彤是死症。」 「蘇珊紐頓是活命仙丹?」 「之之,且別理會大人的事。」 「我也早已經是大人了,舅舅。」 「真是的,之之,時間為何飛逝,去得那麼快,我清楚地記得你出生那日,我去探訪你母親,護士恰巧把你抱進來,像只紅皮小老鼠,鼻尖上通是白斑,醜得我嚇一跳:這名女兒怎麼嫁得出去?可是你媽似心肝般將你摟在懷中,我又想,或許這女兒可以一輩子耽家裡服侍父母。」 轉眼廿多年。 季力記得那日深畢產婦,與女朋友到鏞記吃晚飯,那一碟碧綠油菜的香味仿佛還留在齒間,廿多年一下子卻過去了。 中年的哀比樂多。 最令季力傷心的是一事無成,以前,香爐峰內日月長,天天混著過日子,一晃眼便到了結賬地時候,不攤開來算也不行,各國移民局發出的問卷就逼人攤牌,然後把分數加在一起,看誰及格,誰不及格。 季力交白卷。 所以感慨萬千。 他同外甥女說:「勤有功,戲無益,莫等閒白報少年頭,空悲切。」 之之忍著笑,「可是也有人,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是一個浪蕩子,並無惜取少年時。」 「你還沒有把浪蕩十法傳授於我。」 「之之,你回去吧。」 「跟我一起回家,舅舅,你就回心轉意吧。」 「之之,勉強沒有幸福。」 季力把陳之送出去。 一直以來他把花生漫畫翻譯給她聽,她抬著小面孔,焦急地問:「然後呢,然後呢,紅發女孩有無愛上查理勃朗?」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