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十二


  之之問父親:「什麼事?」

  「你媽媽發高熱嘔吐。」

  之之急忙掀開被子,「叫醫生。」

  「醫生不出診。」

  「叫救護車。」

  「不行,不算急症。」

  陳開友慌得團團轉。

  之之連忙套上牛仔褲與球鞋,撲到母親臥室。

  母親卸了妝,頭髮散亂地躺在床上,混身肌膚發燙,一如將融的蠟。

  之之用冰墊敷她額上,同父親說:「你扶她,我開車,我們趕到急症室去。」

  陳開友說:「好,這是個辦法。」

  他到床邊蹲下,之之扶起母親,放在父親背上。

  陳開友要咬一咬牙關,才背得起妻子。

  之之在心中直罵哥哥:養兵千日,一朝都用不著,真正自古父母癡心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幸虧父女兩人手腳尚算磊落,上了車,把病人打橫放好,之之一踩油門,車子直駛出去。

  「媽媽怎麼樣?」

  季莊沒有言語。

  之之扭開汽車無線電,天氣報告每隔十分鐘一次:天文臺現正懸掛八號強風訊號。

  之之可以感覺到小房車受風所襲,吹得左右搖晃,雨水似倒一般,兩支水撥不停劃動,之之聚精會神駕駛。

  紅燈前抽空看一看倒後鏡,只見母親不發一言臥父親胸前。

  倒底是中年婦女了,皮色焦黃,嘴唇乾黑,之之內心測然,平日常有人打趣說她們母女似姐妹花,一病了來。母親姿容是差多了。

  她又看到父親雙目中一點淚光。

  之之反而放下心來,經過那麼多年,他們仍然相愛,已經足夠。

  到達急症室,陳開友扶著妻子先進去,之之停好車隨即跟至。

  幸虧私家醫院人不多,醫生已在替病人診治,打了一針,服下藥,季莊已能呻吟,父女兩人松一口氣。

  陳開友忽然飲泣。

  醫生囑病人回家休養,有必要明日再來,毋需住院。

  仍由陳開友馱著妻子上車。

  家裡兩個壯丁都沒回來,之之喃喃咒駡。

  回到家中,祖父扭亮燈光,「什麼事,半夜進進出出。」

  之之:「爺爺快睡,打大風呢。」

  她權充護土,替母親換過幹睡衣,服侍她休息。

  誰知季莊忽然睜開雙眼,逼切地問:「我兒子呢,我兒子在哪裡?」

  父女面面相覷。

  之之馬上說:「我去叫他回來,他得罪了母親,怕回來惹母親生氣,我這就去叫他。」

  陳開友在房門外悄悄同女兒說:「橫風橫雨,你知道他在哪裡?我不准你去。」

  「爸爸,我叫張學人來接我不就行了。」

  陳開友遲疑一下。

  「沒問題,交給我。」

  之之回到房中撥電話,她看過鐘,才兩點三刻,不算太晚。

  電話鈴空響著,沒人來聽。

  張學人不在家。

  之之不禁氣惱,在一個大風雨晚上,電光霍霍,雷聲隆隆,舅舅在洋婦家渡宿,哥哥離家出走,男友不知所蹤,害得她求靠無門。

  男人之不可靠,可見一斑。

  之之決定親自出馬去把哥哥揪回來。

  她瞞父親說。「張學人十分鐘後來接我。」

  她穿上塑料雨衣,再度出門。

  哪裡去找張學人,往好處想。他可能熟睡到電話鈴都叫不醒,悲觀一點,他不知在什麼人的家裡把杯談心。

  只要他一日獨身,一日他都有資格這樣做。

  之之隔著麵筋似大雨認路,她記得小公寓所在地,她手上有鎖匙。

  之之拂著一身一臉的雨水送電梯,按了七六字。

  電梯到,之之認清門牌,掏出鎖匙開門,鎖匙可以轉動,但是門被反鎖,之之知道有人在屋內,因為門縫中有燈光,她撳門鈴。

  燈光忽然熄滅了。

  裡邊那人不願意開門。

  之之在門外喊:「陳知,是我,陳知,快開門,媽媽病了要見你,別玩了。」

  門裡邊靜寂一片。

  之之起穿疑心,莫非裡頭不是陳知,會不會是張學人帶了朋友在裡頭狂歡?

  之之倒底年輕,今夜若果真是個失意夜,她也決定勇敢承擔。

  她大力按鈴,「再不開門,我去報警。」

  公寓那麼小,裡邊的人一定聽得見。

  電光石火間,之之又想:屋裡會不會是竊賊?擺空城計擺久了,會有這樣的危險。

  在門外十分鐘,之之像是經過一百年。

  她怕賊開門撲出,退後兩步,立在考慮是否應該知難而退,忽然之間,有人輕輕打開門縫。

  「之之,你怎麼來了?」

  不是賊,也不是張學人,是她哥哥陳知,之之放下心來,幸虧不是張學人。

  「開門,」她吆喝她兄弟,「鬼鬼祟祟,月黑風高地偷偷幹什麼勾當?」

  陳知尷尬地說:「屋內有人,你先回去,我跟著就來。」

  「不行,我要親自把你押回家。」

  之之好奇,屋內莫非是哥哥的女朋友?哥哥一向不是這樣的人。

  此時有人低聲叫住陳知,商量數句,陳知終於打開了門,嚴肅地說:「之之,今夜你在屋內看到的事,千萬不能說出去。」

  之之伸手摸摸兄弟的臉,「我一向替你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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