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傷城記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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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親把報紙遞給之之,「讀給我聽。」指一指某篇報告。 之之用平板聲調不徐不疾讀出:「在這非常時期。香港人首先要考慮的不是需要做些什麼,而明白到香港不應做些什麼顯得更迫切,凡是破壞繁榮穩定的事別再做了,令中英對抗的事,令香港內部分裂的事,純為發洩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擊的事應儘量減少,不切實際的要求別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現實。」 季莊說:「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莊明知女兒搞笑,也反問道:「大勇若怯你曉不曉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後一家三口齊齊歎一口氣。 本市快成為嘆息城。 §二 之之同張學人在一起還是最開心。 學人是大快活,之之在微嗔時者怪他少長若干條筋,他並不笨,大事辦得妥妥貼貼,學業事業均有成且上軌道,只是天性平和,許多瑣碎煩惱絕不上身,每晚倒在床上不消一分鐘即扯起鼻鼾。 張學人喜取笑陳之之多愁善感,自尋煩惱。 兩個性格絕對不同的人互相調濟,相處極佳。 之之見了他找他碴:「你好像不難過。」 學人答:「有些人表現比較含蓄。」 「遇大事應慷慨激昂。」 「遇大事更應分析清楚,冷靜應付,處變不驚。」 「你不似愛國。」 這頂帽子大了,激辣辣飛過來,張學人連忙接住,「我的國家是澳洲,我宜過誓唱過國歌要效忠於她。」 「明天記得看新聞,外相可能有所公佈。」 「你說會不會有好消息?」 學人握住女友的手幽默的說:「你倒底愛的是哪一國。」 之之茫然低下頭,五分矛盾,三分彷徨,兩分羞愧,表情錯縱複雜,一時間不知所去何從。 學人拍著之之肩膀,「不要擔心,把思緒慢慢整理出來再說。」 之之把頭靠在學人的肩膀上。 「有無同家人說要搬出來住?」 「今晚說。」 學人笑了。 女友推搪尷尬之情猶如哄騙少女說會回去同糟糠之妻離婚的無良男人。 之之另有一個想法:一搬出來就進入人生另一階段,完全獨立自主了,再也不是依依蹲在祖父母膝下那個小女孩,一切責任後果要自負。 多麼大的一個決定。 學人外國脾氣重,即使娶她,也不會娶她一家,真使之之為難。 學人輕問:「二十多歲,還不捨得離家?」 之之又怕得失他,這般人才,誠屬搶手貨,稍一遲疑,即為他人所得,她焉能不患得患失。 「我不催你。」學人輕輕說:「我一定等你,」 之之沒想到學人會這樣向她保證,無異替她注射一支強心針,原來他知道她的難處,之之感動地握住學人的手。 一直到回家她心情都上佳。 一推開門便年到家人在年電視新聞。 報告員清晰地說:「英國國會中英小組主席曾告港人,說如果香港變得無法管治,英政府可能要檢討關係,不再顧慮聯合聲明之保證。」 老祖父大聲罵;「滾,滾,叫他們滾!」 之之的手按在母親肩上。 父親的鼻尖曬得通紅,但是臉刷地轉白,「此事渺茫了。」他跌坐在沙發中。 「明天又有遊行。」之之說。 「這次你不出去了吧。」 之之看母親一眼、沒有回答,只是問:「哥哥呢?」 「有朋友找他,在樓上詳談。」 之之上樓去,適逢陳知送朋友下來,與之之狹路相逢,只見兩個男子漢三十上下年紀,打扮樸素,各戴一副金絲眼鏡。 可能是陳知的同事。 物以類聚,陳知的朋友同他一樣,都是注重內涵的知識分子。 之之用目光與微笑送他們出去。 陳知回來問:「你找我?」 「哥哥,我有事同你商量。」 陳知的精神似有好轉,他像已經做出重要決定,如釋重負,故輕鬆笑問:「你最近甚喜獨行獨斷,如今又有什麼要問我?」 「哥哥,」之之把他拉到一旁,「我想搬出去住。」 陳知一怔,注視妹妹,「搬出去?你能獨立嗎?我勸你三思,你吃的米,用的水,統統由他人供給,你斷得了這條臍帶嗎。」 「但是,我嚮往自由。」 「要付出龐大的代價,超乎你想像的昂貴。」 「勸人放長目光,不怕犧牲,勇往直前的不也是你嗎?」 「你這個條件不值得,」陳知笑著搖頭,「不可混為一談。」 「我先去同母親提出,她若發起脾氣,請你站我這邊。」 「母親近日對我印象甚差,我怕愛莫能助。」 之之抱怨,「都是你,那麼乖,你若帶頭搬出去,我就易辦事。」 兄妹兩索性坐在梯間詳談起來。 「有人鼓勵你造反是不是?」 之之不語。 「你一旦出去了,他是否打算照顧你?」 之之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抑或,他的支持只限於搖旗呐喊,隔江觀火,一待不可收拾,立刻勸你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之之說:「我可以對自己負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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