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四部曲 | 上頁 下頁


  互相詆毀,哪裡痛打哪裡,這是應付敵人最佳辦法。

  頑童說:「可是,我已經好了,你呢?」

  英寬答:「我尚未痊癒。」

  「什麼叫痊癒。」

  「那就是說,我仍然傷心。」

  「嘖嘖嘖,」小兒怪同情:「真可憐,你有痛哭嗎?」

  英容叫兒子:「別煩著阿姨,還不去做功課。」

  「乘數表,習字,背唐詩。」

  英寬慘笑,「做人沒味道。」

  「這種論調還要持續到幾時?」英容攤手,「我聽得作嘔。」

  「對不起,我將在一個星期後回家。」

  「會否經過巴黎?」

  「你要買什麼?」

  「最新款名牌手袋。」

  「手袋全世界都有,不,我不去巴黎,抱歉。」

  「一路順風,玩得開心點,小心扒手。」

  春季的湖區國家公園風景如畫,整個斜坡上都是野生黃瓣白蕊的水仙花,迎著熏風,一時朝左邊鞠躬,稍後又撥向右邊,煞是好看,年年春季永恆不變,由上主賜給人類。

  十八世紀詩人綏斯渥夫為之感動得寫下「詠水仙」一詩,他說,在以後的歲月再艱難的處境裡,他想到這一片水仙花,亦會振作,因為他感激上主對他恩賜。

  英寬站在湖邊碼頭,卻無法得到同樣感受。

  一班日本旅客卻為美景良辰震盪,議論紛紛,不住讚歎,不停拍攝。

  一名水手問英寬:「你要上船遊覽否?」

  英寬買票,隨口問:「船叫什麼名字?」

  「露露貝爾。」

  「多麼美麗的名字。」

  「所有船隻都是美女。」

  英寬想說:「貴國駛出南大西洋打福克蘭群島的航空母艦HMS無敵號可不是女性。」

  她沒有出聲,她心情壞,不想影響別人。

  甲板上風大,她把絨線帽拉低遮住眉毛。

  那幫日本人也上船來,把她當自己人,指手畫腳,說個不停。

  英寬去過箱根,該處景色差不多優美,但是日人喜歡旅行,並愛慕他人文化。

  無論四周圍多熱鬧,英寬仍然無法融洽投入振作,她獨自冷冰冰坐在一角。

  她開始明白到也許快樂這件事與她的餘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了。

  她已成為一個空洞的人。

  英寬雙手大力捶打欄杆:這樣巨大苦楚竟要肉身活活捱過,世界角落每年成千上萬的失戀人竟無法獲得藥物救治,太不公平了。

  任何一種疾病都可以獲得研究基金詳盡尋找因由,整組醫務人員日夜專研。

  可是,誰理會失戀?這也是足以致死的疾病!藥苗呢,預防劑呢,特效藥呢?

  英手臂上失戀兩字並未脫色,顏色筆防水,足可逗留三五天,英撫摸良久,覺得生不如死。

  日本人在討論下一站是否到義大利米蘭聖馬利教堂的僧侶膳室去看達文西名畫最後晚餐。

  有人說:「此刻只是原畫魅影,只剩下百分之五顏色,餘者都由修補師用水彩填上。」

  「可是看上去更像四百多年古跡。」

  「聽說修補過十六次之多,門徒彼得的手曾被改成一隻麵包。」

  「還是值得一看。」

  一個老太太問英寬:「你也去嗎?」

  英寬搖頭。

  「你心情仿佛不大好。」

  英寬索性說實話:「我失戀。」

  沒想到中年太太如此會說話:「是那人沒有福氣。」

  英寬從來未曾那樣積極地看過這件事。

  她詫異了。

  「他配不上你。」她拍拍英的肩膀。

  英呆呆地看著橘紅色的日落。

  當夜她乘火車回倫敦,住宿一晚,第二天花兩個半小時坐特快隧道火車過英法海峽到巴黎市中心,找到LV手袋店,走進去為英容挑了三隻最新款式。

  她聽到香港旅客用粵語說:「今天不用排隊真好。」

  世界大抵是變了,花錢的大爺要排隊輪候發落。

  英寬隨即買飛機票回家。

  她坐在座位上打瞌睡,按著心房,還是酸痛。

  以後的日子,恐怕要這樣活下去,再也好不起來。

  忽然有服務員對她說:「小姐,小姐,請出示你的票根。」

  英寬睜開雙眼,只見服務員與一個年輕男子站她面前。

  英掏出票根。

  服務員「呀」一聲,「英小姐,你不單坐錯位子,你還上錯飛機,你去何處,你的行李呢?」

  「我沒有寄艙行李,我去——」

  「英小姐,這班飛機往紐約,你是怎麼上來的?快隨我下飛機!」

  英寬張大嘴,欲哭無淚,所有的眼淚都已經流光了。

  她匆匆跟服務員走到艙門,服務員打緊急電話討救兵,本來已經收起的流動階梯又再架好。

  「英小姐,隨我來。」

  她指揮英寬坐上小卡車,「這司機會陪你到三零八航機。」

  這時英寬已不在乎是否可以回到家鄉,自從失戀之後,腦子一團糟,所有腦神經打結,錯上加錯,她像個無主孤魂。

  英寬把臉埋在雙手裡。

  那邊服務員把她當作貴客,接到她立刻關上艙門起飛。

  「英小姐,我們已把你挪到頭等。」

  十多小時後,她終於到家。

  英容來接她,「嘩,你面如金紙,根本不似度假回家。」

  「謝謝你。」

  她閉上雙目打盹。

  到了姐姐家,喝了一碗潮式蠔仔粥,出竅的靈魂仿佛歸位。

  「玩得還高興嗎,我羡慕你,我孩子小,走不開。」

  「我買了手袋給你。」

  英寬把手提行李交姐姐。

  英容打開,歡呼,然後臉上浮現意外錯愕。

  英寬問:「怎麼了?」

  「你看這三款手袋一模一樣。」

  英寬抗議:「怎麼可能,我挑了很久。」

  她看仔細了,啊,三隻手袋擺在茶几上,同色同款同樣尺寸。

  她心不在焉,順手一指,擺了烏龍。

  英寬心灰意冷:「其餘兩隻送人好了,不算你錢。」

  「妹子,你真有點不妥,我很擔心。」

  「別管我,有無冰凍啤酒,要冷得結冰那種。」

  她醉倒在沙發上。

  姐夫回來,英寬聽見他說:「還在喝酒,還未痊癒?」

  「唉。」姐姐歎息。

  「真可憐。」

  姐姐說:「卻不影響她工作能力,不幸中大幸。」

  「還需要多久?」

  「也許一輩子。」

  英寬聽見姐夫安慰妻子:「那倒不會,再過一兩個月吧。」

  「原來失戀如此可怕,那人真沒有良心。」

  「到底在一起三年,聽說指環都挑好了。」

  聲音漸漸低沉,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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