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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嘩,這麼能幹,我望塵莫及。」

  她忽然自卑自覺渺小,忽然又自大得意洋洋,情緒已不能自控。

  「你且去休息,人累了比較煩躁。」

  春池獨自做完清潔工作。

  在家她是獨生女,從來不需要爭;從學校出來,她只懂努力做好本分,也從來不爭。非常被動的她怎麼會與人爭男生。

  春池牽牽嘴角,那種享受被爭的男女神經根本有問題,避之則吉。

  這時,她忽然聽見嘻笑聲。

  啊,是誰,從什麼地方傳來?

  她到窗前一看,原來是幾個大孩子在華南中學的廢墟嬉戲追逐。

  上班途中,她遇到年輕人踩著直線滾軸溜冰鞋在斜路擦身而過。

  快到下一個世紀了,玩具與他們小時大不同,在美國,六七十年代的一切玩意現已可當古董賣。

  但是人情世故,總還是一樣的吧,每個人仍然渴望被愛以及愛人,科技再發達進步,人心不變。

  張醫生在等著她,「連小姐,有一個難題。」

  不是難題不會找她。

  「是。」春池洗耳恭聽。

  「甲病童已經腦死,乙病童等待心臟移植。」

  啊,「病童幾歲?」

  「兩人均只得六個月。」

  即是想春池去說服甲童父母允許器官捐贈。

  「我立刻去。」

  一進這個學系便知道是厭惡性行業,只得沉著應付。

  兩對父母都一臉眼淚。人生處處憂患,春池忽然覺得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

  卓羚與鐘惠顏就從來沒組織過家庭,她們寂寞嗎?並不。

  春池吸進一口氣,輕輕說出院方要求。

  甲童父親開頭不置信,「你們何等冷血,說什麼仁心仁術,在這種時候竟向我們提出殘酷要求。」

  春池溫言相勸,一再解釋。

  那位太太忽然回心轉意,「好,好,救人重要。」

  幼兒心臟,只得核桃那樣大小。

  甲童父母相擁哭泣。

  任務成功,春池獨自到休息室喝咖啡。

  張醫生進來,「手術定下午舉行。」

  春池哽咽。

  「連小姐,週末可有空,我家有燒烤會,請你參加。」

  春池看著張醫生,一定還有下文吧。

  果然,「我弟弟自加州矽谷返來發展,我想介紹一些朋友給他。」

  春池支吾,「我碰巧有事。」

  「請不要見外。」

  「下次吧。」

  「下午二至六時,隨便你什麼時段出現。」

  推都推不掉,糟糕。

  「工作不是生活全部。」

  「當然,」春池賠笑,「我儘量抽空。」

  張醫生十分高興,說漏了嘴,「舍弟一表人才,你不會失望。」

  春池不禁微笑,看,人情世故,一絲不變,半個世紀之前,家長忙著張羅一切,今日仍然如此。

  「聽說你下個月搬進周全路宿舍?」

  「正是。」

  「那同我是鄰居了,有空時時來吃便飯。」

  春池只得說好好好。

  週末她另外有節目,她到社區中心去學小魔術。

  本來這種特別班專為兒童所設,她向導師說明身分緣故,他們破例收錄超齡學生。

  「在哭泣小病人面前把一枚金幣自他耳朵裡變出來,勝過說百句安慰話。」

  春池比誰都用功凝神,學會了全套功夫。

  師傅同她說:「要多多練習,手勢才會純熟。」

  但凡學藝,秘密盡在此:苦練、苦練、苦練。

  她看看時間,已經三時多,到張醫生處坐一會兒便可告辭。

  到了目的地,張氏賢伉儷熱烈歡迎,倒是叫春池不好意思。

  她根本沒有打扮:白襯衫,卡其褲、平跟鞋,這時倒有三分歉意。

  張醫生的兄弟是個活潑的老實人,在外國長大,完全像美國人,在小鎮生活,也染了那邊的習氣,他是某些名女人歷劫紅塵後急於想反璞歸真的理想對象。

  但是春池覺得這種人像是欠缺了什麼。

  叫人意外的是,吳乙新也在客人之中。

  春池看到他高興極了,笑問:「你是男家至親還是女家好友?」

  乙新也笑,「我與張仲民是朋友。」

  「今日來相親?」

  他又笑,「張醫生真熱心。」

  乙新手中握著一本書。

  「在看什麼?」

  他把卷子遞給她。

  春池讀到這樣的句子:你可知道,我總是在日暮時分,書影與書影之間,寧靜的悲哀裡,最想念你。

  「啊。」

  用字簡約,感覺卻有千言萬語,盪氣迴腸,可慢慢回味,叫春池說不出話來。

  是,張仲民所欠缺的,就是這種詩意。

  「今天沒有約會若非?」

  「毋須天天見面吧。」

  春池不語。

  「春天的池塘,生氣盎然。」

  春池微笑,「是,有荷花、有金魚,還有前來喝水的鳥類,呀,別忘記蝌蚪及蜻蜓。」

  「你父母很會取名字。」

  春池問:「舊金山可有消息?」

  乙新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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