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媽媽的聲音響起來,「我早就醒了。」

  我們回頭,她笑吟吟地站在那裡。媽媽真是厲害。

  我歎了一口氣,她這一次來,有計劃之壯舉,再也不放過我的,幸虧是家明,換了別的男孩子,叫我怎麼應付呢?家明向我投來一個眼色,叫我不必擔憂。

  媽媽又發覺了,她說:「你們不必擠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們不必忌我,平時怎麼樣,在我面前也怎麼樣好了,我是最最開通的。」她一直笑。

  我沒好氣。她開通?家明是她喜歡的,所以她特別「開通」。

  我們一起去吃飯,坐席間也是媽媽一個人說話。不過見她如此高興,我也頗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著只會微笑。待她走後,我可要重謝家明才是。

  一頓飯吃了好幾個鐘頭,吃完飯,她忽然從皮夾子裡拿出一隻扁長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說,「伯母把你當自己孩子一樣,伯母喜歡你,這是伯母在外國的見面禮,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麼見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彈!」

  媽媽白我一眼,「你當個個人像你?無法無天?家明是規矩的孩子,他多客氣,當然是不肯收的。」

  我吐吐舌頭,「你到底是要他收這禮呢?還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話套住他,不叫他收,到底什麼東西,家明,打開看看!」

  媽媽尷尬了,「喬啊!你這個女孩兒啊!一張嘴這麼刁法!」

  我笑,「你看,家明,本來我媽也把我當寶似的,只因見了你,樣樣把我比下去了,就嫌起我來了,你怎麼好意思?」

  家明也只是笑,「伯母,太名貴的禮物,我不敢當。」

  我把盒子扔過去,他接住。我說:「咱們家出名的孤寒,見面禮不外是三個銅板之類的,你放心,收下吧。」

  媽媽嚷:「別扔壞了,別扔壞了。」

  我說:「哦,會扔壞,是手錶,是大力表。」

  我替他把紙包拆開來,表是表,卻是一隻白金康斯丹唐,白金帶子、寶藍的寶石面子。我不響,媽媽真把家明當女婿了,幾萬塊一隻的手錶都送。

  家明一看之下,果然推讓又推讓,媽媽打架似地要他收,大庭廣眾之間,不亦樂乎。我就想,比爾可趁不了這種熱鬧,假如物件換了是比爾,媽媽早就號啕大哭了。

  家明終於把手錶戴在手腕上,皆大歡喜。老實說,我覺得他很配受這筆重禮,那表戴在他手上也配。

  回到家,他把我們母女倆安頓好了,就開車回去,臨在門口謝了又謝。他走了以後,媽媽精力還有剩餘,口沫橫飛地贊家明,我收拾茶几,發覺家明忘了功課,我把他的紙張小心地疊起來,有一張紙上卻密密麻麻地寫著一個個「喬」字,我「呀」了一聲。把那張抽了出來放好,其餘的仍放在茶几上。

  電話鈴響了,我搶過來聽。是比爾。

  我很有點百感交集。「你在哪裡?」我問他,「家?」

  「我還有第二個家嗎?」他溫和地說,「我在一間旅館裡。」

  我緊緊地抓著電話筒,說道:「比爾,你不怪我吧?」

  「怎麼會?你們剛才出去了?」

  「是,陪媽媽出去吃飯。」我說,「她很喜歡這裡。」

  「我想你。」他說。

  「我也想你。」我說。

  媽媽插嘴說:「別肉麻了,剛分手,又打電話來,又說想你想我的,有中文不說說英文,怕我聽了是不是?你跟家明說,結了婚兩個人住一起,豈不省事?這裡電話收費多貴,一直講廢話,什麼好處!」

  我呆在那裡,母親之潑辣,真是驚人。

  比爾問:「那是你母親?」

  我低聲答:「是。」

  他不響。

  「比爾,」我把聲音壓得極低,「比爾,我要見你。」

  「明天打電話到學校來,我等你電話。」

  「好,再見。」我說。

  「我愛你。」他說。

  我放下電話,對母親表示我累了,想早點睡。但是媽媽睡著以後,我卻還沒有睡,我起床抽了一支煙,喝了一點酒,忘了問比爾是哪間酒店,我想偷出去看他,直到天亮,始終沒睡好,媽媽倒又起床了。

  這一天她讓我陪她去逛公司買大衣,人人說英國大衣便宜,好的貨色也不便宜啊,優格一件牛仔布的短外套就二十七鎊。

  花三百塊買件牛仔布罩衫算便宜?我不明白她們是什麼心理,而且跑到什麼地方就買到什麼地方,我求她去海德公園她都不去,擠得一頭汗,罷啊,母親來倫敦跟在香港有什麼分別?

  等她買爽快了,我想起比爾。我要去打電話,被媽媽抓住,我們一起去找到家明,我趁空再打給比爾,他已經離開了大學,我好不糊塗!禮拜三,他早放學,一點鐘就走的,現在幾乎四點了,我頹然放下了電話,現在又回不了家等他找我,真糟糕。

  我有點不悅,面色十分冷淡,可是這又不關家明的事,他的博士論文進行得如火如荼,媽媽硬把他拉了出來作陪客,我還怪他?媽媽——她也沒有錯,她哪裡知道這麼多!我又不講,說來說去,只怪自己不好。

  最好笑我們還碰見彼得,他跟一個本國女孩子在一起,過來打招呼,他說:「聽講你訂婚了。」不知道哪裡來的新聞,他看家明一眼,與家明握手,又恭喜家明,然後又說:「我也快訂婚了。」言下有說不出的懊惱。

  母親的眼睛比老鷹還尖,一看就知道苗頭,待彼得走後,她說:「這種外國小鬼——」

  我覺得她太武斷,並且勢利,又主觀,而且出言粗俗,她仿佛換了一個人,我並不十分認識她,故此我默然,我覺得彼得誤會我訂婚也好,他自己總算有打算了。

  母親還在說:「——幸虧有家明啊,家明,你不曉得,我們這喬,太隨便,我們知道她的,說她和氣;不知道她的,就說她輕佻。這年頭啊,做女孩子,不當心不行,男人壞的多。」

  我看著路上的車子。

  家明輕輕地跟著我說:「忍耐一下。」

  我看著他,勉強而歉意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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