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我覺得無所謂,我歡迎她。」我說。

  「她不會叫你回去?」家明問。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腳在我身上。」

  家明歎口氣,「所以,感情這回事,沒話好說,但凡『有苦衷』之輩,不過是情不堅。」

  我還是笑,笑裡帶種辛酸。難為他倒明白,他是個孩子,他倒明白。

  媽媽要來,我有什麼辦法。

  晚上我跟比爾也提及了,我說:「你怕不怕?我媽媽要來。」

  他很愕然,「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現在說不是一樣?」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麼樣?」

  「我叫你避開,我不會。」我笑,「我要你見我媽媽,你怕?你怕就是不愛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喬,我不可以見她。」

  「為什麼?」

  「等我們結了婚才見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們結婚,她要來了。」我說。

  「對你來說,是不大好的,她會——不高興。」比爾說。

  「為什麼?」

  「因為我對你不好。而我的確是對你不好。」

  我歎一口氣,「什麼是好呢?一定要結了婚,天天對著,天天吵架,為油鹽醬醋發愁,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結婚,你只是不能夠,我明白,這就夠了,我相信你。比爾,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願意的,你放心,我決不怨你。」

  「然而,我誤了你。」他輕輕地說。

  我抱著他,背著他哭了,他誤了我。他沒有藉口,他肯承認他誤了我。多少男人負了女人,還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證明不是他們的錯,到底比爾還有勇氣承認是他的錯。

  他輕輕說:「叫我老師,喬。」

  「老師。」

  「不是這樣,像以前那樣。」他說。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沒做學生這些日子,怎麼還記得?再也記不得的。」

  他不響。

  然後我知道他流淚了。我是震驚、錯愕的。我沒想到一個他這樣年紀的男人居然會哭。我難過得呆在那裡,裝作不知道。

  我站起來,開了無線電,一個男人在那裡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緊隨著我

  我又關了無線電,屋子裡很靜,只有我們兩個人,但是夠了,只要兩個人就夠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麼用呢?其他的人只會說話。

  媽媽來了。

  我去機場接她。她老太太還是那樣子,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頭,細皮白肉的。中國女人享福的真會享福,瞧我媽,爸養了她一輩子,什麼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煩惱,大不過一間屋子,她就在屋子裡守了一輩子,有時候居然還怨天尤人,看我,還有幾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麼過呢。

  她見我,鐵繃著的臉就松了一點。

  第一句話就說:「幾十個鐘頭的飛機,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沒瘦,可見家明照顧得你不錯。」她點點頭,「家明這孩子呢?」

  「他上學,沒空來,媽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幾千樁事,不怕他煩?」

  「煩什麼?自己人。」她笑。

  「什麼自己人?」我反問。

  「我這次來,是跟你們訂婚來的——」

  「我的媽呀!」我叫。

  「我當然是你的媽,我不是你的媽,是你的什麼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訴你,見了張伯母,也還這麼來著,我可沒面子!」

  「張伯母?我為什麼要見張伯母?張伯母是什麼人?」

  「張伯母後天到,我們一起商量商量,」她說道。

  「商量什麼?」我沉下了臉。

  「婚姻大事,你們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說。

  「媽媽,現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難道沒見過家明?」媽媽咄咄逼人地說。

  「我見過他——」

  「你難道不喜歡他?」

  「喜歡——」

  「難道沒有與他單獨相處過?」媽媽問。

  「有。」我說。

  「這不就是了?照你們這個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們年紀大了,可心急,不如訂婚再說。」

  我不響,我叫了一部街車,司機把母親的行李擱在車後,我扶母親上車,母親在車子裡絮絮地說著話,我不知道為什麼,鼻尖手心都有點冒汗,我想告訴她,我另有愛人,不是家明,怎麼都說不出口,預備好的說辭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親,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親,怎麼好叫她這麼傷心呢?

  車子飛馳著,我始終沒有說話。

  「家明呢?家裡有電話?我要找家明。」她說道。

  司機把車子停了下來,我扶母親下車。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錯,難怪屋租這麼貴,可見物有所值,這部小跑車是你的?我最不喜歡你開車,你最愛危險駕駛。」

  我用鎖匙開了門。

  她在沙發坐下來,左左右右地打量著。

  「把家明叫來呀。」

  我替她撥通了號碼,讓她自己講話。我先煮下沖茶的水,然後沖上樓去,把比爾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收到櫥裡去。我沒有勇氣,三天前的心理準備現在全派不上用場。我的天,我決定騙她,騙得一時是一時,反正她不會在這裡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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