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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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我當他像偶像。我喜歡看他做工作,他全神貫注,高捲衣袖,把大張的圖表一張一張地拿出來改,那種樣子的美麗,是難以形容的。 男人融在工作裡的時候是美麗的。 我嚮往他的神采。 其實我們也沒有去什麼地方,大多數呆在屋子裡,我變得很輕快,與他說笑著,伺候他飲食。 他說:「喬,從一大堆公式、數目字間抬起頭來,看到你的笑臉,是人生一大享受。」 聽他這樣的讚美,也是最大享受。 他也愛我,這是事實,只是人年紀大了,總還有其他的事在心裡,不得自由。 我把頭髮梳成辮子,他有時候會拉拉我的發梢。我存心要把這七天過得快樂,以便他有一個好的回憶,我也有一個好的回憶。 在廚房裡我問他:「你要哪一種咖啡?咖啡粉還是新鮮咖啡?」 他笑,「我女兒——」說不下去了。 啊他終於對我說起了他女兒。 我很自然地接上去,「是,她怎麼樣?」 他也只好繼續,「她小時候說咖啡有兩種,一種會響,一種不會響。」 「多麼聰明。」我說,十分言不由衷。 這些父母,子女什麼都是香的,白癡的子女也有一番好講,對毫不相干的人就說自己的於女,無聊之至,雖說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如此超然,還帶著這種陋習,似乎不可原諒。 我知道我是妒忌了。我知道他也是凡人,但是我始終希望他可以真的超脫。我不會求他離婚,他應該知道怎麼做,如果他是不打算放棄他家庭的,我跪下來也沒用。 我大概很久沒有說話,以致他問:「喬?喬?」 我抬起頭,依然是一臉的笑。 我笑得很好。我要他記得:喬有一個好的笑容。 我們到花園去,走很久很久。天氣還極冷,在早晨,雪沒有溶,我們一直走,草還是綠的,上面結著冰,草都凝在冰裡,走上去就脆脆地踩斷了,我穿著家裡帶來的皮大衣,戴著帽子手套,脖子上繞著又長又厚的圍巾,整個人像冬瓜。他只穿一件薄薄的呢外套,笑我。 我也笑。 氣噴出來是白的。 「比爾,」我說,「假如天氣再冷,再冷,冷得很冷,一個女孩子忽然哭了,她的眼淚會不會在臉上凝成冰珠?」 「不大可能。」他笑說。 「假如可能的話,多麼浪漫!」我歎道。 「你真不實際,」他說,「沒有科學根據的,人體表面不斷散熱,眼淚怎麼結冰?」 「你們科學家!」我說。 「你是一個孩子。」他說。 我把手插在他口袋裡,他握著我的手,我隔著厚厚的手套,還可以感覺得他手的溫暖,那種感覺是極性感的。 我仰頭吻他的耳根,然後我們躲在樹下擁吻,樹葉掉得光光的,椏槎卻交疊又交疊。只要有他在身旁,什麼都是好看的。灰暗的天空也有一種瀟灑。 這大概會叫他想起以前,二十年前?十五年前?當他初戀再戀的時候,年輕的他與年輕的情人必然也做過這樣的事。 我看得出他很高興。他說:「喬,我不應該太貪心,時光是不可以倒流的,因為你,我又享受了青春。」 事實上他一點也不老,我與他上街,沒有人會說他是我的父親。 我們出去吃晚飯,他碰到了熟人,我知趣地沒跟上去,站在一旁裝著看櫥窗,免得他尷尬與麻煩。 誰知他畢竟是個男人,真的男人,他回頭叫我,「喬,我要你見見某先生。」他正式把我介紹給朋友,他不怕。 我真的愛他,我愛他因為他每個動作都是光明磊落的,我一點也沒有覺得他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地方。是他結了婚,但是他結婚時我剛剛生出來,難道我怪他不成?他愛他的家庭,因為他是男人,他愛我,也因為他是一個男人。啊,將來無論怎樣,我總是沒有懊惱的。 如果我得到他,這世界上我什麼也不要了。 但是一星期很快就過了,他收拾東西要走了,我幫他收拾。他在我這裡做了不少的筆記。 那是一個黃昏,他在我處吃飯,我還是很愉快。這一星期的快樂是撿回來的,我不可以太貪心,他是要走的。 我倒咖啡給他,我說:「這是會響的咖啡。」 他只好笑一笑。 我改口問:「學校課程改了沒有?抑或還是那一套?這些年了,科學總該有進步才是。」 「改了不少,越改越深,學生抗議說真正專修物理科生物科還沒有這麼難呢。」 「可不是?你說得又快,考試一點暗示都沒有,鐵面無私,可怕!」 「你怕不怕我?」他握住我的手。 「好笑!現在幹麼還要怕你?以前也不怕你,以前問得最多的也是我,最笨的也是我。」 「你不專心,但是成績卻是好的。」 「很專心了,只是你那科難,幸虧我有點興趣。」 「喬,你真應該繼續讀書的。」他說。 我伸一個懶腰,「不讀了,我又不是聰明學生,讀得要死,才拿七十分,一點瀟灑都沒有,是拼命拼來的,算了,根本不是那種人材。」 「你真驕傲,喬。」他歎氣。 我看著他,驕傲?或者是的,我不會求他離婚的。 我柔和地說:「你該走了?」 他站起來,我把他的公事包遞給他。 他說:「我有空來。」他低下了頭。 「我總是等你的。」我低聲說。 他吻我的唇。 然後我送他到門口,他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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