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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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他們來了他們去了,請我看一場戲,吃一頓飯,下次也許永遠不再出現,誰曉得厚厚一本電話本子,幾時又輪到我?再開心也是假的,整天坐在家裡等電話鈴響,一叫就出去,實在有點犯賤相。你是不一樣的,比爾,你是可靠的。」我說。 「我也失過一次約。」 「我早忘記了。」 「喬,我是要娶你的——」 「這是你的事,」我緩緩地說,「我不會逼你娶我,我這麼急要嫁人,不會跟你在一起!我只想知道你是愛我的,不會忘記我、關心我的,那就足夠了。事情已經很困難了,也許會更複雜,你會怪我的,至於納梵太太,我對她不起。」我的眼淚又淌了下來,我確是愛哭。 他不響。 隔了很久他說:「頭一次我希望我仍年輕。」 「我是你的。」我說,「我要告訴你,我是多麼寂寞。一年四季坐在一間小宿舍裡,唯一的快樂是上你的課。我是這樣無聊,在紙上寫你的名字,塗滿一張又一張。我常常想你,的確只想你。三年了,我是這樣寂寞,功課一向緊,我一向不集中,晚上做夢還是你與你的宇宙線,我愛你,有三年了。」 他微笑,「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男朋友這麼多,無論在哪裡看到你,你總是中心,大家圍著你,我找個時候說話還困難,幸虧第三年你居然選我的功課做。」 「我並不是好學生,我笨。」我說。 「我倒希望再多教幾個你這樣的壞學生。」他看著我。 「你真的愛我?」 「你要我說多少次?」他溫柔地問。 「如果你沒有聽膩,我愛你,比爾。」我說。 他歎了一口氣。 我見到他的時候是這樣快樂,比擁有全世界還高興,他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我崇拜的人,我愛的人。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那條痕還沒有褪。」 「沒關係。」我說,「只是天氣一冷就咳嗽,氣管不好,那一次的併發症很厲害。」 「都是我錯。」他說。 「我很原諒你。」我側著頭看他。 他又笑了。 我說:「你聽聽你的美國口音,你同胞就快不要你了。」 「怎麼扯到我的口音上去了?」他問。 「你講課我老聽得糊裡糊塗的,筆記的字跡又潦草,考試題目深得要命,你真不是一個好教授!」 「是,又粗心大意,不照顧學生——」 「別提那件事了。」我笑,「你喝完咖啡沒有?」 他放下了杯子。 我說:「把眼鏡戴上,讓我看看你那樣子。」 「沒在身上。」他笑,「我就快要戴老花眼鏡了。」 「我不介意,你總是美麗的。」 時間過得真快,當他在的時候,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就幾個鐘頭。 「我要回去了。」他說。 我點點頭,心裡一沉。沒有用,遲早他是要走的,我裝得多好也沒有用,臉上大概是陰陰的,他越來得多,我越是貪心想他留久一點。我不過是一個人。 然而他說要回去,我留他也沒有用。他是一個教授,不是孩子,他知道他要的是什麼。即使是一個孩子,想要什麼終究也懂得伸手去抓。 我甚至沒問他幾時再來,我只是說道:「再見。」 「你真讓我藏著鎖匙?」 我點點頭。 「謝謝你。」他說。 他走了。就是這樣。他不來,這個晚上倒還容易過一點,他來過又走了,我就有點恍惚。他的妻子是個幸運的女人。照我明白他,他一輩子也不會跟她離婚,照我瞭解,他根本不應該跟我到這種地方,也許他真的愛我,也許他也不過是一個人。 以後我就是這樣了嗎? 天天下了班等他來? 好像沒有什麼前途的樣子,但是人是不能說的,人是不能說的。我的日子就這麼過了,一下子高興,一下子不高興,我的日子不過如此。 有時候我想去學校見他。一天早下班,我到了大學,問校務處納梵先生在哪裡,他們告訴了我,我去找他,他正講課。他真是神采飛揚,我隔著玻璃,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如此地愛著他。 他微微彎著腰,襯衫袖子捲起來了,一手指著黑板。他頭髮是鬈的,相當長,上唇蓄著胡髭,臉上有一種嚴謹的可親,這是他吸引學生的原因。如此坐在課室的學生,也就帶著心儀傾慕的表情。 至少他有一部分是屬於我的,我想。 他說:「——當時坐在我隔壁,與我做實驗的是一個極其冒失的女子,這位女士有謀殺欲,我幾乎被她謀害六次以上,她花樣變化無窮——」這是一個新的故事,我沒有聽過的,學生們哄堂大笑。他喜歡說實驗室的笑話。 然後忽然他說:「——大人想不到的問題,孩子想得到,我女兒講——」 我呆住了。他女兒,他是人家的父親。他女兒,他雖然不對我說女兒,他對學生說。這是事實,他有妻子他有家庭。 我忽然有點疲倦,我獨自與他一家人在掙扎,這要到幾時呢?我不敢想下去。 我再從玻璃窗看進去,他已經下課了。 我繞到入口處,在門上敲兩下,他抬抬頭。 「喬!」他一臉的笑與驚奇。 我走過去,忍不住吻了他的面頰。 他沒有避開,他也不怕有人看見。 我又快樂了。 「你幾時來的?」他收拾著講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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