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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你說你愛我——」

  「一點不錯,所以我才叫你睡覺。」

  「事實上,彼得,你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孩子,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愛上你,我求你今夜陪我,為什麼不?你怕我?我令你不開心?」我說,「我沒有喝醉。」我的確沒有醉,我只是十分鎮靜!說話慢吞吞的,而且話也很多。一切都遠遠的緩緩的,我心是一點恐懼顧忌都沒有了。酒是好的。「酒是好的。」我說,「請留下來。」我拉著他的手。

  「我不是一個好人,」彼得說,「我現在就走,喬,看上帝分上,好好睡覺,別再打電話給任何男人,我不能忍受你這個樣子。」

  我點點頭,「你不喜歡我,」

  「我明天一早來。」他歎一口氣,「再見,喬。」

  他走了,自己開的門,自己關的門。

  我伏在沙發上,跪在地下,好厲害的酒,沒有人要我,他們都開門關門地走了。

  門鈴又響了,彼得回來了?我掙扎著去開門,又跪了下來,腿像是棉花做的,我搖搖晃晃地向大門走去,我否認喝醉了酒,我四肢鬆弛,十分舒服。

  門打開了,一地的雪。下雪了,我想。風吹來可不冷。

  「喬!」

  不是彼得。

  「納梵先生。」我扶著門口,「納梵先生。」

  「喬,你怎麼了?」

  「你來看我了,你來看我了。」我哭,「我今天看到你的妻子!」

  「喬,你喝醉了。」他把我拉進屋于,關上大門,把我放在沙發上,「喬,我真不放心你,只好又趕來,喬,為什麼?我認識你二十年之前就結婚了,你何必這樣子?平時看你一點沒有事——喬。」

  我看著他,好好地伏在他身上哭了。我的眼淚鼻涕弄髒了他的襯衫,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揉得他衣服不像樣子。我沒有喝醉。「我沒有喝醉。」我始終堅持著,酒使我放鬆了,我神智是清楚的。

  「不要這樣。」他始終維持著好脾氣。

  我一張臉糊得大概眼睛鼻子都走了樣,他隔著我的眼淚吻了我唇,一下又一下。我回吻他。

  「我愛你。」我記得我說,「我愛你,納梵先生。」

  他笑了。

  因為我說納梵先生。

  他那夜沒有走。

  我半夜醒了,頭痛欲裂。他坐在床邊,領帶解了開來,他在喝茶。

  我起身洗臉,梳頭,吃止痛丸,換衣服。

  我說:「幾點鐘?」

  「三點四十五分。」

  我看著他。

  「對不起。」

  「你酒醒了?」

  「是的。醒了,現在我可以全神貫注地引誘你了。」我笑。

  「你太謙虛了,喬,你不必引誘任何人,我們男人是跑上來送上門來的。」

  我笑,「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這種程度,納梵先生。」

  他也笑了,他是一個可愛的男人。我看著他,像看一件珍貴的古董,我伸手碰他的髮鬢,我始終是尊敬他的,除了喝醉酒的時候。

  「你為什麼回來看我?」

  「我不放心。」

  「你對我可負——責任?」我問。

  「負全責。」他握住了我的手。

  「那夠了,」我吻他的手,「謝謝你,我並不想你跟我結婚,或是愛我,我只想聽到這一句話。」

  「我對不起你,喬。」

  「你今夜是不走的了,比爾?」我問。

  「——不走了。」

  「我現在要開始我的引誘工作了。」我一本正經地說。

  「你想清楚了?」他問。

  「我想了太久了。」

  「喬——」

  「不要再說什麼,納梵先生,靜一點。」

  他不響。我輕輕地抱住了他。我知道我比他年輕,我知道我年輕得可以做他的女兒,我知道得很多,但是我總還是做了我不該做的事。我不再關心了。

  早上三點三刻。

  我是一點也不後悔的。

  我躺在他的臂彎裡,點了香煙抽,他皺眉頭,把我的香煙輕輕拿開,我看牢他,「剛才好不好?」我問。

  他看著我,「喬,為什麼裝得這麼輕佻?是不是使我良心好過點?」

  我背著他,不出聲。

  沒有用,他是我的教授,我是他教出來的,我什麼也瞞不過他,沒有用。

  「你並沒有與任何人上過床,是不是?」他溫和地問。

  「我知道沒有經驗,」我還是很輕快,「並不是說我是好女孩子,我沒有機會而已。」

  「喬——」

  「不要再說你抱歉等等等等,我願意的。」

  「我們大家都不要說話,快睡覺。」

  「是老師。」我答。

  他沒有笑。他還戴著手錶,四點十五分,我可以聽見他手錶走動的聲音。

  我說:「我很高興見你,納梵先生,我永遠不會後悔。」

  他什麼也沒有說。他沒有睡著。我卻睡著了。

  我比他早起,我換好了衣服,他才起床。

  我要走了,拿過手袋,吻了他一下,把一管大門鎖匙放在他手裡,吻了他一下,飛快下樓,沒有說一句話。出了大門,開動了車子,才後悔沒為他弄早餐。下次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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