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人淡如菊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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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飯堂裡休息著,他來買咖啡喝,排隊排在眾學生當中,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了。 他微微地笑著,他穩重像一座山一樣,他是這麼可靠,任何女人看了他,都想:嫁給他必然是不用再擔心任何事了。 同學說:「你看,那是你的納梵先生。」 我笑一笑。 他們的意思是,那是你心愛的教授。 我們這間學校小,所有的學生加在一起,不超過一千,每個人都認識每一個人,這是小大學的好處,那麼每個教授都認識我。 他們問我:「你去年回家了嗎?」又問,「今年回不回去?」我總是老實地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我不大懂得他們的幽默,動不動就大驚失色,信以為真,他們倒是很欣賞這種天真,我自己真懊惱這種遲鈍,直到今年,那種呆瓜勁兒才改掉了一點,然而還是惹笑。 老師們很曉得我這個人。他們要找我,就到圖書館,我好歹坐在那裡,無論看什麼書都好,我都坐在那裡。 去年學生罷課,只有我一個人上學。老師看見我,心花怒放。我坐在圖書館裡讀筆記。 高克先生來了,看見我,趨向前來,握著手,眉開眼笑:「啊,喬,你多麼乖,坐在暖氣邊,在溫習嗎,不冷嗎?」 我笑。發神經了,他把我當三歲小孩子了?由此可知教授要求之低,匪夷所思。 有時候納梵老師也來看報紙,或是印講義,他總是忙的,我在一層層書架子後面看著他。心裡面很定,縱使有什麼事,大概可以找他幫忙。 他去年一直說:「你知道我在哪裡,有難題請來找我。」 他不叫我「喬」,不叫我的名字。別的教授一天到晚叫著我。他也不點名,不過凡是他的課,講室總是客滿的,他不把我們當孩子。 新近規定,凡學生上課次數少過百分之七十五者,不准參加考試。他不管,他覺得學生該有自律能力,點名沒有用,點得再凶,那些逃學學生還是逃學去了。 但是去年我沒有找過他。他把什麼都講得這麼明白,還有什麼好問的? 納梵教授跟學生說話的時候,老是側著臉,開頭我不大明白這個姿態,後來才曉得他右耳是聾的。讀大學的時候,他玩美式足球,被同伴一腳踢在頭上,昏在草地上,進了醫院,出來的時候,一隻耳朵就聾了。 羅蓮歎道:「真了不起,連缺憾美都有了。」 我卻聽得津津有味,他畢業于諾丁咸大學,羅賓漢出沒的地方。雖然也是科學家,他沒有那種MIT,CIT的高深莫測,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有那種深入民間的高貴氣息,我喜歡他。 羅蓮念到最後一年,笑話自然更多。 她對我說:「你曉得考萊小姐?每星期四她都有一課,但是大家禮拜三玩得七葷八素,星期四哪裡起得了床?一班十四個人只到了四個,她等了一刻鐘,不見第五個人影,沖下去報告校長,哪曉得一走,就又來了六個,氣得她什麼似的!哈哈哈。」 我覺得沒有什麼好笑,這真有點殘忍。據羅蓮說,在外國生活,不殘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覺得,至少我沒有那樣,我也活得很好。 羅蓮說:「你是例外,你一皺眉,老師同學就相讓於你,不知道為什麼。」 我倒還沒有為誰皺過眉,只記得去年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樂乎,今年擠來擠去,擠不出什麼眼淚來,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說,功課再多,一樣樣慢慢做還是可以的,只是實在多了,做起來未免辛苦,週末非但沒有休息,反而變本加厲地忙,晚上做到二三點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撐起來,不敢貪睡,那種熬法也不用說了,不過心裡還是很快活,說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麼。 有時候問羅蓮:「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嗎?這麼多的功課。」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說,「怎麼做不了?最多他們花一小時,我們花兩個鐘頭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師教出來的。」 她這個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勁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終無聲無息,腳步好輕的,不知道是什麼習慣。 過了聖誕,納梵先生終於出現了,大家都很高興。讀理科的人總比較講道理,我老有一種感覺,文科是不能讀的,越讀越不通,越讀越小氣,好的沒學,壞的都齊了,結果變成自高自大、極端自私的一個人。我們還沒有念完書,不能算數,但是看看那些學成的人,也就有點分數。亦不能讀藝術,學藝術的人都有一種毛病,不管阿狗阿貓先以藝術家姿態出現,結果大部分做了現世的活招牌。 當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個個像納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學藝術,也不見得人人差勁,不過我們運氣好,巧巧碰到一個好老師。 一星期有他兩節課,每節只一小時,一共上十一個星期,他常常遲到十分鐘,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課時草草在黑板上描幾幅圖,簡單地解釋幾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誰都明白,誰還比我更鈍呢?怕沒有了。 有時候不明白,我舉手發問。 同學都笑我,說我這麼大了,還像小學生,次次發問都舉手,我一舉手,他們就嚷:「喬陳又要告狀了!」 納梵先生微笑說:「不必舉手。」 我漲紅著臉分辯:「如果不舉手,不給老師準備,就插嘴,那有什麼好?」 納梵先生還沒答,眾同學又笑說:「好啦好啦!教授變了老師,大學變了書館,咱們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選舉,回家乾脆抱著叫媽媽?」 他們只是開玩笑,我知道我很規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師重道,哪像他們這般無法無天?一時改不過來。 我漲紅了臉,訕訕的過了好幾堂課。 有一天在圖書館,我與納梵先生撞個正著,我稱呼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問:「什麼事?」 我說:「沒事啊,我叫你一聲。」 他詫異地問:「為什麼?」 我答:「理應如此啊。」 他說:「你家那邊的老師是怎麼樣的?」 「他們?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課文說得明白,已算盡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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