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薔薇泡沫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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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呵呵笑,笑得那個樣兒! 該死的招風耳。 「好,你自作孽,你別想我再陪你出去,悶死你。」我掛好衣服,「不睬你。」 他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貼在他臉邊,嘴角帶著微笑。 我悻悻的說:「如此對待你的救命恩人……」 他輕吻我的手心。 我覺得不安,心中一動,連忙淘氣地說:「光吻手就叫我饒恕你?不行,要不吻我的腳背。」 「啊,你這個俏皮女郎。」他說。 「占姆士,你還要在這裡留多久?」我問他。 「我是為你而來的。」他說。 「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我說:「你不枉此行。」 「沒有戀愛的機會?」他也很滑頭。 「愛情是很奇妙的一件事,」我說:「你少胡扯,有些人一輩子也不曉得愛情是什麼回事。」 他放開我的手說:「不曉得也罷了,還不是照樣結婚生子,毫不相干。」 「咦,」我第一次為他所說的話感動,「你倒不是蠢材,你倒是個明白人。」 他瞪我一眼,「敢叫我蠢材的人還真不多。」 「我知道你那種生活。」我說:「可以想像得到,祖先大概搞點生意做,工業復興時期封過爵,時下雖然經濟衰退了,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死撐著場面,家裡婢僕如雲,『是先生,是先生』地稱呼你,大概還是獨子吧,因此很惟我獨尊,自小被培養著,如溫室中的花,不知外界氣溫如何……是不是?」 「錯了。」他說:「你並不瞭解內情。」 我說下去:「這樣看來,我男朋友本領比你強得多,至少他可以混得一個教席,維持清高的生活……」 我想多贊史提芬幾句,但想來想去,這人如此乏味,竟不知從何說起,我歎口氣。「他是個好人。」 「這世界上好人是很多的。」占姆士提醒我。 「別掃興好不好?人家好不容易決定結婚了。」 「你愛他嗎?」占姆士問。 我改變話題,「在家他們叫你什麼?占美?占姆?弟弟?小寶?」 他想一想,「塞爾斯。」 「塞爾斯?」我詫異,「為什麼?」 「我的家在塞爾斯。」他微笑。 「啊,多麼奇怪的稱呼。」我說:「改明兒讓朋友叫我半山馬。」 他說:「寶琳,你也算是外國留學生,太老土了,啥規矩都不懂,就會說笑胡扯。」竟帶點責備的語氣。 我頓時委曲起來,「生活這麼緊張,」我說:「叫我怎麼正經得起來?誰要對著個愁眉苦臉的老姑婆?我一張嘴就對你訴苦,你受得了嗎?你真相信我是個卡通人物?」 他不出聲。 「我不比你,有人鋪好了路等你走,我要自己伐木挖山開路的。」 他說:「你比我幸福多了,至少你有自主權,愛做什麼可以做什麼。」 「占姆士,哭喪著臉有什麼用?如果你真的認為沒有自由,脫離你的家庭,跑出來找工作,靠雙手努力。」 「我表兄便做得到。」他歎口氣。 「我看我們還是說些風花雪月的事兒吧,」我氣,「我與你同病相憐,生活上都有解不開的結,多說無益,一下子就反臉。」 「你覺得我這個人如何?」 「絕對不會令女人一見傾心。」 「公平點好不好?」 「我已經很公平了。」 「怎麼樣的男人才令女人一見傾心?」他問。 我說:「成熟、風趣、英俊、有風度、有學識、有錢、體貼、細心。」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我看出他悶悶不樂,安慰他,「不要緊,占姆士,至少你有風度,你也很有錢。」 「謝謝你。」他白我一眼。 我坐在帆布椅上,喝冰凍啤酒,真沒想到與洋人交上了朋友,三山五嶽人馬我都結交齊了,幸虧史提芬這些年來不在香港,否則他敢娶我才怪。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聽。英國長途電話,「史提芬?」我急問。 「不,我不是史提芬,馬小姐,我想告訴你,史提芬寄回名信片,他在卡薩布蘭加,我沒把他聯絡到,恐怕要待他回來才能給你回信了。」 我氣的噎住,「你跟他說,叫他不用回來了。」 那邊只是笑。 我啪地摔了電話。 我不怕,我怕什麼?今天晚上我請占姆士去看戲吃飯跳舞,我不信他不去。 我用手捧著頭,思考良久,終於抬起頭來,深深吸進一口氣,勇氣,馬寶琳,勇氣,必須提起勇氣來。 我站起來,走到客廳,看見占姆士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這小子。 我喝完啤酒,打開武俠小說,用墊子墊著頭,埋頭苦讀。初夏溫暖的天氣,身體容易勞累,事事提不起勁來,躺一下就不如索性進入夢鄉,我轉個身,竟然睡熟了。 §第三章 許久許久沒有午睡的閒情,也許我不止精神疲倦,連身體也疲倦起來。 夢中隱約看到自己方大學畢業,雙手抱著文憑,充滿朝氣地要出來改革世界,百折不撓,一切自底層幹起,勇往直前。 我看見比較後期的自己,因受的挫折太多,已不那麼樂觀,事事得過且過,獨獨關心升級。 說真話,我比奧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儈,一般會奉承上司,一般在複雜的人事關係中如魚得水,我與奧哈拉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現代產品,遠遠看去都才貌雙全,實則都已成了機械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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